虽然夏日的余晖还未完全退去,但毕竟已经立秋,早晚也有些凉意,殷夫人批了件薄衫在殷旭的搀扶下徐徐登上了马车。待母亲安顿妥当之后,殷旭大步上了马,并排在马车一侧,轻轻甩了一下缰绳,便朝着太安城赶去。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辘辘而去,不多久便消失在了山丘之中。
到了太安城外的齐军驻地,殷旭让车夫陪着母亲在马车上等着,自己先落了马走到了殷贺的营帐之中。闻道夫人至此,殷贺心里阵阵发慌,在帐内来回踱了几圈之后,才让殷旭将夫人领到议事帐中相见。
待殷旭退下之后,刘沁试着从床榻上爬起来,经过这几日的休息调养,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几步了。他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问道:“嫂子怎会突然到此?”
“谁知道。”殷贺拧紧了两道花白的眉须,脑子里迅速地罗列出一切可能。
“那兄长要如何应对?”
“见机行事吧。”殷贺晃了晃头,便只身走出了营帐。
走进军营议事帐,殷夫人便驻立在帐子中央,凝神打望着帐内四处的陈设布局,这是自她嫁给殷贺以来第一次来到他作战的地方,胸中涌荡出万千感慨,竟然一时出了神。殷旭会心以笑,缓缓将母亲的披风退去,顺手搭在旁边的衣架上,一回头便发现殷父已站在帐门。口。
“父亲。”殷旭赶紧扣手一拜。
殷夫人匆忙回过神来,徐徐转身,朝着殷贺望去。二人静静地驻在原地,都没有做声,只默默地凝望着对方。
“哦,那我就先去弄点茶水来,父亲,母亲慢慢聊。”此时帐内的气氛沉重,殷旭会然于心,识趣地退了下去。
殷贺用眼角余光目送着殷旭,待帐口的门帘慢慢关启,他佯装惊讶一笑,大步上前将夫人的手握起:“夫人怎会有兴致到此?
殷夫人并没有做答,她微蹙着双眉,凝重地望着夫君,期待的神情在双目中缓缓地溢荡。殷贺仓促地吸了口气,露出了焦虑地神色:“怎么?可是家中有事?”
殷夫人将目光移开,续而漠然转身,停顿了良久才又开口道:“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夫君才是。”
殷贺凝住气,默默注视着夫人的表情,闷声不语,帐内的气氛开始逐渐沉郁起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殷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肃穆地望着夫君。这是殷贺多年来,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的心有些虚浮低颤了颤。
“这些年来,你在外南征北战,对于你的事情,我从来都未曾过问过。”殷夫人缓缓低下了头,“在我心中,我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硬汉,他做什么都会有他的道理,我不该对他有任何怀疑。我尽我所能的保持缄默,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可是呢,我所做的一切换来了什么?”殷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欺瞒,直到最后,我失去了我的儿子。”殷夫人合上双眼,两行热泪,顺着鼻翼滚落了出来。
“夫人,我。。。。”殷贺的愁楚被夫人缓缓唤起,一时哽咽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身为男儿当心系天下,以家国祸福为先。旦儿的事,怨不得你。”殷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收住了泪水,“可是,贺,有些事情,你不能一直瞒着,我必需知道!”
“穗宁,”殷贺抓起夫人的手,语气柔缓,充满了愧疚之意,“我知道,这些年难为你了。”殷夫人呛出声来,身子微微一颤,顺势倒在了夫君的怀里。良久,殷贺缓缓开口问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殷夫人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将目光撒落在地上,稳了一下情绪,“你为何要让拓儿回京取盘龙战戟?”
“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拓儿的那点小把戏能瞒得住我?”殷夫人皱起眉头,言辞急切而不安,“告诉我,可是出了大事。”
“取盘龙战戟,并非就见得是有大事发生。”
“你还想瞒我?”殷夫人一转身,缓步在帐里走着,“记得当年你将盘龙战戟收起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此物煞气太重,若用之不当定会招来血光之灾,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让其重现沙场!”
面对夫人声声质疑,殷贺一时哑了口,只得缄默不语。
殷夫人急了,大步走到丈夫的面前,双手抓住他的上臂,焦愁地晃动他的身体:“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有大事发生?”
或许是用力过于猛烈,又或许是急火攻心,殷夫人的心突然一阵绞痛,她慌忙捂住了胸口。
“夫人。”殷贺见此赶紧将起掺扶着,缓缓坐了下来,“夫人这又是何必呢?”
殷贺轻轻地揉着夫人的胸口,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就将此事告知与你。不过你可要答应我,要沉住气,不能太激动。”
殷夫人松了口气,点点头。
“夫人可知道,咱们的旦儿并没有死。”
“什么?”殷夫人一惊,猛然直立起了身子。
殷贺闭口息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殷夫人稍缓了一下心绪,将身子又软了下来。
“可是,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殷旦,不再是那个曾经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儿子了。”殷贺面露凄楚之色,那微微颤抖的身体下面,藏着一颗历经沧桑又满怀仁爱的慈父之心:“他归顺了摩邪族,现在已经谁也不认得了,除了杀人,就只会杀人。”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的旦儿不会的。”殷夫人摇晃着头,热泪在薄施脂粉的脸上轻轻地划出泪迹。
“是他杀死了涂俭,又让刘沁受了伤。”殷贺合上了双眼,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如今太安城由他替摩邪族守着,那明虎战戟又在他手上,我军稍作进攻之势,他便飞身而出,挥舞战戟疯狂杀戮一番,豪无血性。”
“怎么会这样?”殷夫人泪眼婆娑,楚楚地凝望着丈夫。
“也不知道摩邪族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残暴不仁。”殷贺愤怒地将拳头砸向地面。
“你让拓儿回府取戟,难道是要和儿子一战生死?”
“如此逆子,我怎可让他贻害人间?”殷贺转过头凝望着夫人,暴怒的双眸里火光灼灼。
“他可是我们的孩子。”
“如今已经不是了。”
“他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我们却要将他放弃。”殷夫人突然跪在了殷贺的面前,哽咽央求道,“夫君,夫君,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对我们的儿子下手,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第一个孩子。”
“夫人,夫人。”殷贺急忙伸出双手,欲扶夫人起来,可是殷夫人就好似订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殷贺无奈,有些恼怒道:“你要我怎么做?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你却偏偏要知道。如今知道了,又承受不了。好,我不对他下手,你要谁对他下手?难道你要让我回京启奏皇上,家门不幸,出了个孽障,我不忍心杀之,让皇上将我撤走,再派良将来替天行道?”
殷夫人听此一言,为之一震,收起了泪水,呆呆地摊坐在一旁。
殷旭见夫人有所收敛,才又开口继续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姑且先不论我殷氏一门忠义之名将毁于一旦,趟若皇上真的执意要另派一人结果旦儿,夫人就真的忍心儿子命丧他人之手?”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父子骨肉相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殷贺拉起夫人的手,让其坐下,“阿俭已逝,知道此事的人除了阿沁与我便再无他人。旭儿我也一早将其调离了前线,夫人若是不来,我便独自将此事承担下来,亲手了结那个逆子,让一切回归平静。”
“事已至此,我已无话可说。”殷夫人目关呆滞,恍恍惚惚地漂浮着空中,“我只有一个心愿,还望夫君能够成全。”
“你讲。”
“儿子既然是我们生的,他的错也就是我这个做娘的错。我也知道无法改变什么,只求夫君能够让我留下来,等此事了结之后,我能亲手将他藏了,也算是有始有终。”
殷夫人句句恳切在理,殷贺也没有反驳的余地,他犹豫再三,最终松了口:“好吧,夫人你就留下吧。只是你得答应我,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将情绪掩藏好,不能露出马脚,以免横生枝节。”
“嗯,我答应你。”殷夫人点了点头。
她回头想了想,又开口问道:“那旭儿呢?夫君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让他先回尤溪城去。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如今情势艰险莫测,我也不忍心再把他牵连进来。”
“好。”
夫妻二人将想法达成一致,气氛渐渐松弛了下来,不料帐外忽然传来侍卫的声音,“殷将军,你怎么在帐外站着?”
殷贺一阵惊慌:“谁?”
话音刚落,只见帐帘被缓缓撩起,殷旭手里托着已经冷去的茶水,低着头,一脸漠然,出现在了帐门口。
殷贺倒吸了一口气,正要发作,却又不知从何发起。
殷旭将手里的托盘放到一边,一步一步移到父母的前方,双膝一曲,重重地跪在了二老面前。他任由目关飘落在地上,带着哭腔地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殷夫人慈目微睁,与殷贺对望了一眼,伸出双手想要将殷旭扶起:“孩子,快起来。”
殷旭并没有起身,满目凄楚地望着父母:“我不走,我不走,在这紧要关头,难道要我扔下父母不管不顾?”
殷贺昂起了头,长叹一声,“天意,这真是天意。”随后他将手一挥,“起来吧。”
殷旭缓缓起身,坐于父母下侧,迟疑了一下,颤颤开口问道:“父亲,那独眼将士真的就是大哥?”
殷贺揪心地合上双眼,点点头。
殷旭的眼框阵阵发热,他摇晃着头自语道,“真没想到,大哥会变成这个样子。”
殷贺沉静了片刻,又抬起头来:“也罢,你既不愿走,就留下来陪你母亲吧。只是记住,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想,明白吗?”
“嗯。”殷旭点了点头。
“既然是自己家的事,就让咱们一家人在这里一起把它了结了。”殷贺一声感叹,一家人紧紧将手握在了一起。
殷夫人突然眼前一亮,她望着殷贺的双眸,开口道,“家门不幸,夫君既然不想让此事被太多的人知道,不如将叶荣派遣回京如何?”
“他能离去固然好,可这贸然让他回京,只怕太过显眼。”殷旭迟疑了一下说道。
“夫君还有所不知,叶荣夫人刚好在几天前产下一子,若夫君此时让他返京探亲,一来成全了他思亲之情;二来这边的事儿他便可不用插手。”
“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好,我即刻传令,让他回京省亲。尤溪那边,我这就让刘沁回去接管。”殷贺回过头来,望着殷旭,“此处乃军机重地,你母亲一个妇道人家不便在此久留,你们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你去安排一下,让你母亲回营帐休息去吧。”
“是。”
连续几日赶路,殷夫人的确已经疲惫不堪,加上又伤伤心心哭了好一阵子,使得原本就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几道深深的忧痕,两只眼睛也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得更加憔悴不堪,殷贺见了一阵心疼,“你看看你,出门也不带个人伺候。在这荒郊野外,条件艰苦,夫人又如何受得了。”
“夫君能受得了,妾身就受得了。夫君且放心,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殷贺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你从小到大都有婢女侍奉在侧,如今都一把年岁了,这一下子安能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还是派人从尤溪城给你找个婢女来。”
“不用,我不想给夫君添麻烦。”
“这里里外外都是些男人,你一个女人家本就有诸多不便,有个婢女陪着你,我也可放心一些。”殷贺试着宽慰道。
殷夫人无心再驳夫君好意,便顺从地点点头,“嗯,一切听从夫君安排。”
“没别的事了?”
“还有。。。。。”殷夫人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欲言又止。
“有事儿?”
“也没什么大事儿,等以后在说吧。”
殷夫人原本还想跟殷贺谈谈京里淑吟公主的事儿,可一想到此时复杂的情势,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一会儿,殷旭就已将母亲的营帐打点好了,殷夫人在儿子的陪伴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帐里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