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沙城外柏园的格局涌动着些许江南山水的韵味。园内亭台,楼阁,一木一草,都是当年莫子瞿亲自设计督建而成。园中朝南院落有一股山泉径流,泉水铮铮悦耳,水雾迷蒙随风而起;将整个柏园笼罩在水与雾的交错之下,宛如仙境一般。
刚刚送走了前来报信的秦向南,秦敏贞定定地站在门口,思绪万千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近段时间里,秦向南频频过柏园探望,秦姑姑一向心细,又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向南的心思她又何尝不懂。只是,莫小姐在向南面前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似亲又疏的态度,让人很难拿捏。只可叹,这儿女之情本来就是双方你情我愿,更何况还有些事原本不在她的掌控之下。面对如此僵局,她除了心疼向南,也就只能时不时地相劝几句。无奈向南又是个执拗之人,对于很多事不愿放手,也不全然能够释怀,于人于己徒添许多困扰。
在北边莫子瞿的院子一角建有一个两层的六角小楼,楼下的厅堂宽敞明亮,屋内没有多少陈设,只一张两丈来长的黑桃木案桌摆放在屋子的中央,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看着向南离开后,秦姑姑缓步来到北院。若大的书房,空空荡荡,愔愔静寂,此时,莫旻曦一个人正在整理莫太守的书画。柏园的生活一直清淡而宁静,她略略收起往日有些逆反而傲娇的性子,整个人变得沉稳许多。
对于近段时间来秦向南明面暗里的探访,她不是拉出元珠,就是请出秦姑姑将他挡了回去。她与向南从小一起长大,又同为一母所哺,对于很多事情都是会然于心,言语却不能及的。莫旻曦又是个女孩子,自然比旁人更加通透一些。
“向南回去了?”莫旻曦听到秦姑姑临近的脚步声,开口问道。
“是啊,太守派他传信过来。”秦姑姑随后一摊,将太守书信递于莫小姐。
莫旻曦依旧执意于手里的画册,只将目光向案桌投去,示意道,“先放那儿吧,我晚点再看。”
秦姑姑按照小姐的吩咐,将信放在了案桌的一角,又沏了一杯热茶,走到莫小姐身边,微微试探道:“其实,向南是个很实在的男孩子。”
莫旻曦即刻领会到此话的用意,她先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低头不语。略略缓了一会儿,她才转过头去,目光在秦敏贞的身上停留数秒,微微一笑道:“是啊,向南的确是个好男孩。”
“那……”秦敏贞定定的望着莫小姐,满目荡漾着期待。
“那姑姑就更应该多留心,帮向南物色一个好的女孩子。”莫小姐言辞平静无波,一副置身于外的样子。
“可是他的心里……”秦敏贞有些想要说破,心里却还是有些犹疑不定。
莫旻曦浮起一丝浅淡的笑容,她肃然地凝望着秦敏贞的双眸,缓缓开口,“姑姑相伴我们左右数十载,有什么是你看不明白的。只是有些事勉强不得,还望姑姑能够会然。”莫旻曦默默地下了头,“对于向南,姑姑应该多加开导与照拂才是。”
秦敏贞无言,她知道此时是一个凌乱迷离的局面,有很多事,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到这里,她的眼里不自禁地溢出了几许伤感之意。
莫旻曦见此,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愧疚。
她眼里微光一闪,急忙转换了话题:“前段时间我在府里整理父亲的书画,发现少了好些,原本以为是存放于柏园的,却不料这边竟然也没有。姑姑可知道它们的去向?”
秦敏贞也是个极知趣的,自知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适时将情绪微微收起,挂起一抹淡笑,忙问道:“小姐可知,是哪几副?
“《大漠晚照》,《渡马》,还有他最珍爱的《秋雁图》,这些都不见了。”
这些都是莫子瞿毕生的得意之作,莫旻曦一向视它们如珍似宝,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收着,只偶尔有行家过府,或者说是一时兴起才取出来赏玩一翻。
“该不会是失手放于某处,小姐再好生找找。”秦姑姑耐心宽解道。
莫旻曦眉睫微蹙,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安地感觉,她语调急促道,“怎么可能?父亲的每一副画我都排好序,大凡有画展之类的借出,我都是有记录在册的,绝对不可能有失手之举。”
“那最后一次借出去参展是什么时候,小姐你可还记得?”秦姑姑试着帮莫小姐找寻些线索。
“上一次……”莫小姐凝住了眼神,细细追忆起来,稍久,她微微张开双目,“上一次应该是前年,江南翎湘城云海画会举办的一次画展,我记得当时父亲一共拿出了五幅作品参展。可是,这些画作最后都已经悉数还了回来,我有记录的。怎么现在却不见了踪迹?真是让人费解。”
“莫不是被偷二儿顺了去?”
“那偷二儿都是知书识画的么?这里这么多幅画,他别的都不偷,尽单单挑那几幅好的。”莫旻曦一口否决了秦姑姑的设想。
“那就是太守大人藏了起来。”秦敏贞又道。
莫旻曦没有出声,目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她开始有种预感,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稍缓,她开口问道,“那他为何要藏起来?”
“那……”秦敏贞一时无言以答,“那就要问问太守自己了。莫不是他有为难之处?”
莫旻曦摇了摇头,将目光投放在窗外某处,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少倾,她闭目凝神,微微平复了内心涌动的疑虑,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对着秦敏贞说道,“姑姑先去忙其他的事儿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我没有唤你,你就不要进来。”
“那午膳好了,我来叫你。”
“不用,我若是饿了,自会来找你们的。”莫旻曦笑着,淡然地答道。
待秦敏贞退下,莫旻曦谨慎地环顾了四周,在确定无人之后,便悄悄地溜到莫子瞿的卧房。她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进去之后,又镇定自如地将其掩上了。
莫氏父女都是风雅情趣之人,尤为在意自己的私隐。父女之间虽然感情深厚,但对彼此都留有一定空间。有一些地方都是非相请而不可及的,有一些事也是可会意而不可提的。比如说,父女二人的卧房,任谁都不可以私自入内;又比如说,二人在书房作画时,谁也不可随意干扰;此次莫旻曦与殷旭之事,惊得地动山摇,女儿不提,莫父也不敢轻易越礼探问。他们心灵相契的把对彼此的爱转化成了尊重。
其实,莫旻曦在私自潜入莫父卧房之前,也有些犹疑。倘若事后莫父发现此事,除了恼怒之外,还会失望于她。她并不想父亲轻看自己,也她不想破坏与之多年来相生相惜的那份默契。然而,最近有太多得事让她心神不宁,她实在是不想被事事蒙在鼓里,后知后觉。于是她定了定心,做了这个决定。
进屋后,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房内各处的动静,却发现并无任何异样。她又径步朝床榻对面的一排书驾走去,就在转弯的时候,一抹深紫色的光影,突然掠过莫旻曦的眼角。于是她停下了脚步,走到床榻旁边。那是一个深紫色缎面的小荷包,荷包有一半被枕头压着,莫旻曦将荷包从枕头下拾起,定睛一看,发现那上面用摩邪族语绣着金光闪闪的两个字-----“亲羡”。她又将荷包打开,里面放着一面镶着彩色宝石的铜镜,很明显,这是女人用的物件。莫旻曦没有时间细想,她赶紧将荷包放回原处。稍缓,她稳住自己的情绪,走到书架前,仔细地翻找心里想要看到的东西。她将置于书架上的每一个物件都轻轻拿起,细细察看一番,又缓缓放下。胸中的那份不安,翻滚而动,她的思虑开始浮动,显得有些凌乱。末了,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却疲累地摊坐到了地上。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书架上,不料,书架突然向后倾斜,她一时慌乱失去了重心,差点滑倒下去。左右摇摆几下,勉强稳住之后,莫旻曦迅速直起腰身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双手放到书架一侧,然后用力往后推,书架旋转而动,一间暗室便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莫旻曦只将暗室的门打开了一半,便试着侧身而入。这间暗室并不大,甚至不能称之为室,只能算是个暗阁。里面除了一些摩邪族的书文外,就剩下三个硕大的黑漆木箱。莫旻曦好奇地将一口箱子打开。就在开启的那一刹那,她惊得瞪大了双眼,那黄橙橙金灿灿的光亮,瞬的,浸入她的眼眶,满满都是。她再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其余的两口箱子,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情景。莫旻曦胸前有些起伏不定,她轻轻地喘着气,呆呆地站了数秒……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舒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将所有箱子都盖上,又慢慢关上密室的门,缓缓地退出了莫父的卧房。
走出房门后,莫旻曦松了一口气,她又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抬手整理了仪容方才缓步离开。
此时,秦敏贞姑姑已经在花厅将午膳安排妥当,见莫小姐自己走来,她便欣欣然一笑,开口道:
“小姐当真会看时辰,刚摆好你就来了,省得我跑一腿。”
莫小姐平和地冲他一笑,她便会意地走上前去伺候莫小姐净手用膳了。
才刚吃了两口,莫旻曦便开口问道:“元珠呢?”
“哦,我让她先去房里收拾行李了。”
“你是怎么知道父亲在信里催着我们回去?”
“看看向南那高兴劲儿自然就知道了。”
莫旻曦低下头,静静地吃了几口,然后又抬头问道,“姑姑可知,我父亲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秦姑姑突然怔愣住了,数秒之后,才惊讶地笑问道,“小姐今儿怎么想起问这个?”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想到了而已。说说看嘛。”莫旻曦顽皮一笑,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具体数字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少说也该有四,五百两吧。”秦敏贞抿了一下嘴唇,略微估计了一下。
“四,五百两?”莫旻曦惊得差点被食物噎住了,顿时一阵咳嗽不止,满脸通红。
秦姑姑吓得赶紧走了过来,轻轻拍起了小姐的背,“小心,小心。”
待莫小姐喝过汤水,咳嗽稍缓之后,秦姑姑接着问道:“怎么?是多了还是少了?”
“那够吗?”莫旻曦一面擦拭着嘴角,一面清了清嗓子问道,“如今清沙郡里的一匹稍微好一点的马也得四五两银子吧。”
“咱们府里人又不多,太守又一向节俭,加上府里还经营了一个马场,日子还算过得去吧。”秦姑姑在心里细细掂了一下,“不过这具体的数儿,还得问府中管家才是。”她又转过头冲着莫旻曦笑问道:“哎,今天倒是奇了,你怎么突然对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儿如此感兴趣?”
莫旻曦浅笑道:“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她眼睛一眨,又问道,“你说京城的那些朝中重臣的俸禄该是多少?”
“那起码一年也是,二三千两银子吧。”
“高出这么多?”
“也不算多吧,京里不比咱们这些小城,那儿开销大着呢。”
“也是。”莫旻曦点点头。
秦敏贞仍然觉得有些新奇,她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莫小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哦,今早起床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叶大嫂送给我的那瓶佛西草,突然想起那是她花了十两银子才得的。难免有些感叹,所以就多问了几句。”莫旻曦暗暗舒了一口气,缓缓地垂下眼帘,专注地吃起来。
秦敏贞又盛了一碗热汤给莫小姐,微微笑道:“叶将军如今可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他的家境也自是优渥,叶夫人出手阔绰一点也不足为奇。”
莫旻曦不再搭话,只安静地用小勺喝着汤,不动声色地开始寻思起来。
“咱们午后歇息一下,可就该动身了。”秦姑姑嘱咐道。
“嗯。”
其实莫旻曦并不知道莫父为何如此急切地催她回府,不过仔细想想,她出来也待了也快一个月了,父亲忧心挂念也属正常,于是也没有推脱,当天下午就赶回了城里的太守府。
人马赶到府里的时候,天已经是蒙蒙黑了,莫旻曦打心底是不愿见任何人的,只是依礼回府后她还是要向父亲请安。她同秦敏贞,元珠三人走到偏厅,太守此时正在品茶,秦向南也在一旁陪太守说话。莫旻曦向太守磕头行礼,起身时她不忘冲着秦向南微微一笑,秦向南连忙点头示意。太守原想让莫旻曦一同在偏厅用晚膳,莫小姐借口身子太乏想要先回房休息了。太守心疼爱女,也没有强求。见莫旻曦仍旧是一副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于是等莫旻曦走远,他悄悄地将秦敏贞拉到一旁,小声地问道:“她能好好地吃饭么?
“嗯。”
“她喝酒了么?”
“没。”
“那她心情好点了么?”
“好多了。”
“嗯,那就好。”总算雨过天晴,一番审问过后,莫太守安心地点了点头。
众人都悉数退下,偏厅顿时安静下来。莫子瞿独自慢步走到书房外院一处阴凉地,缓缓地从竹子编织的鸟笼里取出一只纯白色的信鸽,将事先写好的字条塞到鸽子爪边的一个银制圆筒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鸽子放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