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冬去春来,天气渐渐变得和暖,屋檐上,静置了一个寒冬的积雪也缓缓的化去,闲散地滴下来,又湿湿嗒嗒的屯在路边,与泥土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的小暗坑。这是一年之中最无趣,又不讨好的时节,大多数的人都不太愿意出门去惹那一身泥。
刚一开春儿,陛下就从南部调集了五万兵马,并下旨让叶荣带回清沙郡西北军营待命,入冬前回京的所有人等皆随叶荣一同返回。先前因为殷旭的婚事,殷贺情急之下连续上了好几道折子,其意只为扭转局势,却不料无端让皇帝起了疑心。
如今大齐国内良将济济,更何况又无多大战事,于是齐帝只着叶荣折返,把殷旭给留在了京中。陛下此举,或多或少也有些提示的意思,大家也都心领神会,默然领了旨。
殷旭将自己软禁在府里整整一个冬天,原本想着开春后还能回到清沙城继续领兵,皇帝陛下这一旨诏书,犹如当头一棒,把他从梦境里敲醒过来。明眼人心里都很清楚,在殷旭与淑吟公主大婚之前,他不会再受到重用;有人甚至揣测,在这段相对敏感的时间里,他几乎不能轻易地离开京城。
几日后从清沙传来书信,在信中,阿棍告知殷旭那边一切安好,让他无需挂怀,这才使他松了一口气。他屏退了院内所有的下人,缓步走到了位于书房的案桌前,拿出了藏在抽屉里的红木盒子,那是莫旻曦开春前托人送来的,他一直都不敢开启,然而却就在此刻,下定了决心。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殷旭颤颤地伸出手来将盖子移去,一支羊脂白玉的镯子便露了出来。他的心莫明地抽搐了几下,他不得不用力地闭上了双眼,极力压制住心中的不安定。在白玉镯子下面,压着一封信,他慌忙地将它打开,信是用小篆写的,通篇只有四个字,“珍重,勿念!”。殷旭的目光呆呆地落在信上,许久,终是挨不过身体的颤抖,冷冷地笑出声来……不笑则已,这一笑却惊出了眼角几道褶子,还顺带出了几滴泪花。
就在此时,一只厚实的大手,坚实有力地落在殷旭的肩头,他慌乱地收起手中的信,并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光,稳了稳心绪,回头一看,便发现了叶荣健壮的身姿。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叶荣挂着淡淡的笑,“谁没有过伤心的时候呢?哎,心绪低落的时候,二两酒也醉人呐。”
“叶大哥不是领兵去了清沙城了么?”殷旭惊讶地问道。
“后天一早出发,今日过府来看看你,也算是辞行了。”说完,他只将大手一挥,侍卫们便把他准备的酒从院外抬了进来,“咱们兄弟二人,今日就来个一醉方休。”
“好。”殷旭也爽快的应道,这似乎正何了他的意。
不到一会儿,几个面盆大小的瓦泥坛子就把书房的地板占了个大半。坛子很糙,外面还挂着些许滋泥。看得出来,这并不是软绵顺滑的窖藏官酿,也不是清甜可口的米曲子,不过是普通农耕人家,那田间地头劳作的壮汉,夜里归户后饮之解乏的干烈粗酒。叶大哥心思细腻,考虑到殷旭此时情绪低靡,若是平常的小酒恐疗效甚微,故而亲自跑到街上的酒铺打了几坛子这样粗野的老白干。
这两个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生死之交,彼此内心有太多的“理解”与“心照不宣”。二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默默地对坐着,闷声不响地你一碗我一碗,以最实在的方式,诉说着彼此的情肠。就这样,不到一个时辰,那几坛子粗铺糟酒便被这两个痛快豪爽的汉子,干了个底儿朝天。
酒劲上来时,二人已是面红脑热,云端雾里,分不清天地为何物了。最后叶大将军是在四个兵士的驾抬下,一步三颠,勉强上了马车。书房里,殷旭一个人爬在案桌上嬉笑无常地打着狂语,半睡半醒。就在此时,殷夫人悄悄地走进了房间,用袖口释去了眼角的泪水,心疼地为儿子搭上了毯子。
三日后,五万将士启程离京,叶荣未免殷旭有所触动,以“大丈夫不拘小节为由”让他不必亲自前来送行。叶将军披甲跨马,一身凛然正气,凝目敛笑,朝京都皇城回望了数秒之后,便率领着雄狮数万向北出发了。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是镇南侯府开府以来最清闲也是最热闹的日子。府中的两个男主人,一老一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一同待在府里。这难得的一家团聚,对于殷夫人而言自然是欢喜。然而,面对着儿子的漠然寡言与夫君的黯然失意,她藏在内心深处那股淡淡的忧愁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这些日子以来,她尽心尽力地安排衣物餐食,细致入微地调整着自己的步调,却丝毫未有任何改善。府里的气氛依旧郁沉,殷贺与殷旭父子二人对她不是太客气,就是太恭敬,这反到让她无所适从。
在这难得清闲的日子里,殷公子经常带着蒲椹去郊外骑马,脚一出府便是一整天。他有时也待在房里闭门不出,或者索性留在院子里练剑,一但开刃也是好几个时辰,直到精疲力竭,倒地为止。
俗语言,“祸不单行,福不双降”人在处于低潮时,往往不顺之事总是接踵而至。早在三月过后,南方那边就陆续传来消息,殷旭的授业恩师尚琮老先生因年事已高,已时断时续地进入了弥留状态。尚琮老先生乃一代儒林泰斗,平生桃李满天下,虽年近九十高龄仍然不忘开坛授业,曾经三次晕倒在讲学途中。当尚琮先生病逝的噩耗传入京城的时候,这座天子之城也为其一震。齐国朝中有不少官员都曾经是尚琮先生门生,恩师病逝,稍怀有旧心的人都纷纷上表皇帝,请求离职奔丧。
殷贺出自江南,膝下两位公子幼年时也曾多次在尚琮先生的坛下听法,也算得上是其挂名弟子。殷旭听闻家师病逝的消息后也是悲痛万分,他立即上书皇帝,请求陛下恩准他南下辞别恩师。皇帝念及其敬孝之心一片赤诚,便准了他的请求,让他即日赶回南方送别家师。
尚琮先生仙逝位置处在偏西的石马郡,离京城快马约二十余日路程。早春南方气候和暖,梅雨时节尚未到来,官道一路平坦无碍,殷旭跨着良骥奔驰了数日,终于在日落之前到了石马郡。尚琮先生一生简朴,对百年后事早有安排,灵堂设在一处僻静的院子,堂屋内两旁落落有致地站满了前来吊丧的学生。
殷旭匆匆赶来,在恩师的灵前磕头谢恩,于一干同门一一见理之后,便随其他人一起,轮番跪坐,替尚琮先生守灵。
一个月后,尚琮老先生的丧礼已经结束,老先生也在一众门生的追随下入土为安了。连续几日,学生们陆陆续续在石马郡城口辞别送行,又过了几日,诸事已了,殷旭也萌生了离去之意。
石马郡郊外清晨,环山薄雾缈缈,绕村溪水琤琤,繁花似锦,春鸟初鸣,一派江南早春庸懒的意境,直教人心绪浮动,情意绵绵。
山谷里响起了急促地马铃声,只见一位公子身着素服奔驰在山谷的小道上,一名同样衣着素服的少年紧随其后。
“公子,咱们是要回京吗?”少年问道。
“不,我们去北疆。”公子神色坚定,言辞铿锵有力。
“北疆哪里?”
“清沙郡。”素服公子轻扬了一下皮鞭,用力的甩了甩缰绳,马儿便飞快地奔起来了。
虽然已经是四月底,清沙城却并不像江南那样暖热适宜,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微微的寒气。太守府里愔愔静静,春风佛过,杨柳轻舞,湖面绕起阵阵涟漪,这该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一位身着淡紫色窄袖长衫的小姐缓步从太守府的侧门走了出来,小姐右鬓插着一朵同样淡紫色的山茶,一副清素打扮,远远望去让人楚楚生爱。小姐刚迈出门槛,一个侍女便跟了出来,将一件绣着紫罗兰的斗篷搭在了她的身上。此时,马夫已经将马牵了过来,小姐对那侍女耳语了几句,便娴熟地胯上了马背。
在不远处默默遥望的男子见此情形,正欲上马追上前去,不料刚要动身,几股急促的喘息声隐隐从身后扑来:身后有人!。他回头一看,眼色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