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茂长子成年开府,在叶府这样复杂的环境中,无论对于哪一方都是可喜可贺之事儿。乐宜长公主也乐得做顺水人情,着人备了几大车贺礼过来。此外,殷府,扁府及京城其他交情颇深的府邸也相继送来了贺礼。苏玛荷处事较为圆融,对于每一个向她示好之人,她都报之以笑,回之以礼。这收礼与回礼之间,明面儿上表的是心意,暗地里显示出的是气度。对于这微妙关系的拿捏,别人是左掂右量,伤透了脑筋,玛荷却是游刃有余,收放自如。她只稍一出手,便将各方人情把握得分毫不差。
乔迁对于女人而言应该算是人生当中与结婚,生子同等重要的大事了,玛荷少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大到修葺庭院置办家具,小到每一间屋子陈设的位置,甚至连锅碗瓢盆的买办也要亲自过目。
为了赶在新宅过新年,在这段时间里,她是从早忙到晚,整整一个月就只专注在这一件事情上,终于在年前搬了进去,不过人也因此累倒了。
这一向叶荣都没有干涉内事,甩手闲人也做得是潇潇洒洒,他原还准备好了一连串“贤内助”“好当家”之类的溢美之词,本想在乔迁新居后,当面夸奖夫人一番,何曾想夫人竟然如此没有量度。看着玛荷趟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的样子,叶荣满脸愁容。他背负起双手,来回地踱着步。一时间,担忧,失落,焦急各种情绪揪成一团,融汇到空中,使得气氛越发抑郁起来。
叶母听闻玛荷病了,也是揪心不已,当晚就从叶贺府赶了过来,因走得较急,临时抓了一个贴身的老嬷嬷相伴。
当初执意让叶荣与玛荷成亲,叶夫人可算得上是一意孤行,而媳妇过府之后,也似乎没有让她失望过。叶荣如今能单门立户,鹤立鸡群,这或多或少跟玛荷也有关系。于是,这位苦熬多年的叶府二夫人,对自家的这位媳妇,除了感激还藏有一丝敬佩之意。
玛荷此时睡得正酣,许是身体有些发热的缘故,双颊处微微泛起潮红,恍眼望去,倒像是带着喜色。
“你说你,当真媳妇贤达,你就不问世事了?”叶母抽回了落在玛荷额头的手,转身面向叶荣,目中带着怒,责问道,“这寒冬腊月的要真是病着了,可怎么好?”
“母亲呐,玛荷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是听得住劝的?”叶荣无奈地摇晃着头,将双手顺气一摊,哀怨道,“更何况,她眼光又极高,这家里的事儿,我若插手,她定会有诸多挑理。与其如此伤了夫妻和气,我还不如大气放手来得的清静。”
叶母瞪了叶荣一眼,“就你有理!”
说话间,侍女前来禀报,说是医女已经进府,正候在门口。
玛荷闻得吵嚷声也渐渐苏醒过来。她双眼微微张合,眸中晃出了叶母的身影,轻唤了一声:“母亲来了。”便将手撑在床沿想要坐起来,叶荣连忙将她扶住,又拿了一个软枕来给夫人垫上。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累,多睡了一会儿而已,让母亲担心了。”玛荷轻喘着气,用极平和的腔调安慰道。
叶母摇了摇头,“还没事呢?我听你身边的婢女说,都断断续续地睡了两三天了。”她转头瞥了叶荣一眼,“还不把医女请进来。”
“哦。”叶荣诺诺应道。
言语之间,一个模样清秀,穿着青衫白挂的医者手提药箱步态轻盈地走了进来。她不紧不慢地向叶荣与叶母行礼,然后缓缓地跪坐在床榻前帮玛荷把脉。
叶荣随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心里却早已是七上八下,惶惶不定。
青衫医者切完脉之后,又观察了玛荷的脸色,然后便起身向叶荣行礼。叶荣会意,将叶母留于房中陪伴玛荷,自己带着医者缓步来到了书房。
书房里热茶已经沏好,桌上的笔墨也备妥。还未等医女开口,叶荣就焦急地问道,“怎样,可还要紧?”
医女浅浅一笑,“无碍,还请将军不要介怀。”
“当真无碍?”叶荣有些将信将疑,“你可是苏太医的弟子,也算得上夫人娘家人,可不许唬我。”
医女双眸下垂,偷偷笑道,“令夫人确无甚大碍,只是孕初贪睡,加上疲劳所至。只需安心休息几日,便可没事了。”
“哦”叶荣点了点头,细想片刻,又一声“嗯?”他目中微光忽暗忽明,满是困惑,“孕初?什么意思?”
医女微笑着点点头,“恭喜叶将军,快要做父亲了。”
“什么?”
虽是在问话,心潮却止不住地澎湃起来,他来不急等到回复,闷笑了两声,便头也不回地向内寝跑去。
内院正房门口,叶母正与玛荷小声说话,叶荣驻足,定了定情绪,“嗯”了一声,方才走了进去。
玛荷回过头来,目色淡然地看着叶荣,见他一脸平静,想必也是无碍,也就没再多问。叶荣不声不响地走到床榻前,紧紧握起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激动地了吐出来,“你,你,你!”
言辞中夹杂着不满的情绪,玛荷一时愣住了,“怎么了?”
叶荣顿了顿,随后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你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吗?”
玛荷一听,双目微睁,露出惊讶之色。续而,她又低下头,凝思细想近日里的一些异样,片刻便恍然回神,解释道,“我是有怀疑过,但是并不确定呀。”
叶荣轻轻捏了一下玛荷的鼻子,“你呀你!怎么说你才好,还这么上上下下瞎忙,万一…….”
玛荷赶紧“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瞟向了叶母。叶荣会意,立马收声,便是一脸淡定地朝着母亲笑了笑。
叶母只将这夫妻二人的那点小动作收在眼里,并没有责备之意。略微沉闷了一会儿后,她的脸上也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着叶荣,殷旭还觉着有些奇怪,亏得蒲椹消息灵,将苏玛荷来年添丁之喜告诉了殷府众人,大家也都为之感到高兴。在过年前几日,殷旭备着礼物去叶荣新宅探望,一番赞美恭喜之后,见其夫妇二人如胶似漆,恩爱情长,他也没有久待,只坐了一小会儿,便自顾回府了。
新年将至,照例,皇帝陛下总是会或多或少的赐些金银给在京重臣以助节日喜庆之兴。说来也怪,还未及新年,陛下就派人大大小小赏赐了殷府一些珠宝玩物。到小年,陛下又派内监送来了三车绫罗绸缎,珍珠玉器。殷府众人都觉着齐帝必是对于殷贺辞官的奏请已准,为显恩重,借着过年的由头,多赏赐些,这也在情理之中。
除夕之夜,京城的上空,竹炮响声不断,各色的烟花漫天遍舞,映红了半个夜空,城中的大家小户都沉静在一片欢快热闹的气氛之中,然而在城西的镇南侯府里,众人却因为前一日齐帝送来的另一番赏赐而泛了愁。
辞官归隐的奏请,到底是准还是不准?皇帝连番重赏亦或有挽留之意?种种揣测,不安,疑虑,如潮水般涌上了殷贺的心头。年轻的时候一心想要登高望极,等到能够一览众山的时候已是风霜满头,放眼望去,不过如此,低头回探,才发现却已是上下不能。从初一到十五,整个镇南候府气氛都怪怪的。新年上门请见的拜贴早都堆成了草垛,但殷贺能推则推,不能推的也只是半盏茶的功夫就打发了。就这样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地过了好些天,在大年十五的早上,随着掌事公公的一道旨意,一切不安与迷惑终于明朗了。
这是一道懿旨,旨意上说,镇南侯府,忠义之家;殷旭将军,英勇贤达;淑吟公主,温婉贤淑;良缘天定,以结百年之好。
此旨一出,平素一向低调宁静的镇南侯府轰隆的一声炸开了。殷贺情急之下,慌了手脚,一而再又再而三地上书皇帝陛下,将殷旭已定婚的情况予以奏明,希望太后能收回成命。可是齐国的这位皇帝陛下对后宫小儿女之事向来不予理会,更何况是太后懿旨,这本属太后权责内之事,他也不愿强行干预。于是,上书的三道奏折被原样打了回来。
看着摊在书房案桌上的奏折原本,殷贺粗粗地喘着气:他一生刚直不阿,光明磊落,力求有诺必践,坦坦荡荡。如今皇室的一道旨意,却让自己对多年好友言而无信,背约弃义。这位满目沧桑的铁血老将,沉默了,厚重的愧疚感将他牢牢地钉在了道义的墓碑上。
然而,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一切挣扎亦是徒劳。
刚开始的时侯,殷旭闻得此事还算淡定,当父亲的奏折被一次又一次打回来后,他便是慌乱了,于是,他茶饭不思,把自已一个人锁在书房,颤颤地提起笔一遍又一遍地在碎纸上疯狂地涂鸦,三日之后,步出了书房,一切却还是原来的样子,骤然心碎……
隆冬时节,侯府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以胡渣盖脸,愁眉作容,只着单薄的棉帛便衣,一路悠来荡去,任凭刺骨的寒风在他脸上道道割过。
殷旭漫无目的地在侯府来回游荡,不知不觉来到了马厩前。那匹栗色宝马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忽然激动地扬起了前蹄,殷旭淡淡地扯出了笑容,轻轻地在它颈项部拍打了几下,随后一个纵跃跨上马背。他昂头大喝一声,那股子愤怒从嘴里喷了出来,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化做缕缕白雾,便疯狂地一摔马绳向叶荣府中奔去。
侯府里一片沉寂,殷贺成日哀叹连连,殷夫人冷眼瞧着,心疼不已。这几日,她总是低眉顺眼,默默无言,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地安抚父子二人的心绪。就这样,大家避锋躲芒的过了一段日子,在相对平静的一天,殷夫人亲手备好了糖水,端到夫君的书房,强装着笑脸试探道,“我到是有个主意,不知可否能行?”
“什么主意?”
“旭儿既然对那姑娘有情,索性等他与公主大婚之后,再将那姑娘收了房,如此岂不两全?这京城的大户人家,娇妻美妾的也很平常嘛。等过门以后,咱们再对那姑娘好点儿,这样夫君也不算辜负了那莫子瞿。”殷夫人一边说,一边淡笑着将糖水递了过去。
“哎,”殷贺安慰性地将糖水接过,迟疑了一会儿,又放到了桌上,叹了口气道,“我知夫人也是一番好意。可是你不知那莫子瞿是何等高傲之人,如何受得让女儿为人妾室之辱。更何况,他乃一介文人雅士,又好追求忠贞不二的气节,这一行三人,在他眼里实乃污浊不堪。”
“如此说来,就再无回旋余地了呢?那旭儿怎么办,一连好几天都不吃不喝,这会儿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殷夫人焦蹙着眉头,满心低落。
“我已写好负罪的文书,明天一早就发出去。即是我知音定当知我心。至于旭儿,”他停顿了一下,“就随他去吧,如何出去的,就会如何回来。他总是要长大的。”
“嗯,一切听从夫君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