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齐国惯列,将士若是从京城出征,齐帝通常要洒酒祭天以求出师大捷,国运昌隆。此次由于一众青年热血的集体晋升,为显重视,祭天之后,皇帝准备格外在宫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壮志宴;又因其有意在年轻一代心中树立一个肃然可亲的长者形象,此次有关酒宴的安排以及赴宴宾客的确定他并未有假手内阁依制而定,而是频繁地出入中宫同皇后商议。两日之后,宴会的方案总算理了出来,地点设在了离后宫最近的九宫格,请的都是齐国近几年在军中头角稍展的青俊。
那日扁拓得知获姑父殷贺抬爱许他随军北上,心中已是窃喜万分,此番又接到了陛下的请贴,可谓是福喜双降,不由连连肺腑大呼“皇恩浩大”。其兄扁循虽然未能随行入军,大约也是因“裙带”的关系,意外地出现在赴宴名单之列。是日,兄弟俩起了个大早,郑重一番打扮过后,便锦衣华服地骑着骏马来到了宫城。
九宫格实际上是临水而建的一排亭子,统共九个,皇帝尊下之处为轴线正中,其余几座亭子依次左右排开。在它正面有一个建于水中的飘台,是专门为各种歌舞表演而建。九亭相联,亭与亭之间又有几株植树相隔,疏密不伤,在此处设宴,来宾们不会太拘谨,最适合年轻人不过。
殷旭自不必说,除扁家两兄弟外,但凡在军中小有声名的将领们都来了。众人依着长幼之序,分别坐于皇帝的左右两侧,年齿过轻者则被安排坐于外围。皇帝此番用意倒是颇让人费解,不过单论其对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的重视,却也是一目了然的。这些才俊们自然也不敢懈怠,恭谦礼让之余,将皇帝所期望看到的蓬勃朝气也展现无遗。
君臣之礼过罢,该是皇帝致辞了。齐帝微微一笑,眉梢渐扬,双显出了慈蔼之色:“今日设宴,一是为我军将士践行,这二嘛......朕近年来也上了点年纪,成日待在这宫墙之内少不得感到消寂寞落,只想借此机会见见你们这些俊彦翘楚,再遥想朕当年的风彩,追忆一下曾经的风云岁月,未免落得个独自空悲叹的下场。”
皇帝已近暮年,竟然以如此坦率俏皮的方式开场,惊得众人瞪大了眼,静滞数秒,全场爆笑声轰然而出。于是,捧腹的捧腹,捂脸的捂脸,一场原本应该悲惋庄肃的壮志宴瞬间变成了庆功宴,气氛也越发热烈起来。
“今日咱们都相互认识认识,今日之后希望大家能够众志筹畴,精诚团结,以保江山稳固,国泰民安。”
“紧尊圣谕。”众人拱手齐口道。
“好了,你们年轻人也不必太过拘礼,大家随意便是。”
老皇帝三言两语便把一干小年轻们拨得心花怒放,很是自得。他眯顺着眼儿,喜色微露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上观下视,左探右看,在如此松畅的环境下,他可以不动声色,不失君仪,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这场壮行酒真是痛快!扁拓心里默想着。初次出征,能够有机会一下子结识这么多同辈的英豪,实是意外之喜,他迫不及待地向殷旭打听在场各路人物的来历,武学路数。殷旭军资较长,虽不是个个都曾谋过面共过事,但凭借耳闻所想,再结合品貌体态也能猜出个七八分,见扁拓兴起,也不厌其烦地为他细细讲来。
扁循因无缘奔赴英雄路,此次得以受邀出席也算是沾了兄长的光,显得有些沮丧,就在一旁喝起了闷酒。
“你也不用这样,国家,国家,有国有家。有人护国,就有人要守家。”殷旭看出了扁循的不悦,会意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有你在京照顾舅父跟母亲,我们便可无后顾之忧,安心杀敌。三弟的遗憾,是对家人的牺牲,我们都明白。”
扁府长兄因公外任,家眷都不在京城,姑表亲一系里,数殷旭排行最长,他常常以长者自诩,对这两个堂兄弟也颇为关爱照顾。
“就是,就是。三哥,我俩儿双生兄弟,不分彼此,我若建功立业,就是三哥建功立业。”扁拓也急忙宽慰道,“哥哥放心,小弟一定时常写信向兄汇报战况,兄长虽人在京城,也如同亲临前线一般。”
“即如此,二哥三弟也大可放心,我一定照顾好父亲跟姑母,让你们安心地走。”扁循轻叹一声,点点头,也表了个态度,算是回应。
“呸呸呸,什么走不走的。是安心地杀敌。”扁拓瞪了兄长一眼,连忙补了一句。
“是,杀敌!”扁循道。
一亭兄弟三人,正聊得热闹,突然一位访客驾临。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前圣宠正盛的福王舒祈文。
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向福王拱手行礼,然后依次坐下。还未坐稳,福王忽地抬手向殷旭一礼,这倒是把殷旭惊了个呆,慌忙回礼。还没等他开口,福王先说话了。
“本王素来敬仰殷氏父子的忠肝义胆,热血情肠。只因隔着君臣之礼,加上年纪尚幼,一直不得亲近。”福王佯作遗憾地摇了摇头,虽是客套,话里话外却夹带着他身为亲王的傲气,“今日父王天恩,本王得幸与殷将军相识,还望将军今后能够多多照应。”
“王爷言重了,殷某也只是军中小辈,只是略为年长,待在营里的时间稍长一点罢了。要说照应,王爷身份贵重,又深得圣心,该是王爷照应殷某才是。”
“呃......好说,好说。”
俩人不咸不淡,你推我退,颇有一番意思。福王其实也是想通过殷旭熟悉一下在坐的各个将领,摸清前方路况,不想被殷旭稍显冷硬的礼遇触了一下,心里有些悬悬不定,正要另辟蹊径再次探入,却被皇帝陛下的发话声给打断了。
“今日之宴乃为诸将士们壮行,声乐歌舞最易令人丧失斗志,各位都是武将,精于骑射。朕昨日想到了一个主意。大家看那飘台,离岸约莫有一百步,朕让人设三个相连的箭靶,若有人能一弦三箭分别射中三个靶子,朕赐他宝马一匹。”
这百步穿靶,已然不易,还要一次射中三个靶子,这真的是在玩笑。
好在也是助兴,无关得失,更重要的是,这是皇帝摆的场面,断不能让它冷了。不到一会儿,便有人站了出来想要一试。先上场的几个选手,箭法到也不错,三次连试,虽箭身都未能次次成功越湖,但总还是会有个把意志顽强的箭头为摆脱平庸的命运,成功地穿越险境零星地留在了靶上。
快轮扁拓上场了,初次在总目睽睽这下展示箭技,自是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急促地吐纳了几口气。
“不必太过计较输赢,你们只需把平素的功力发挥出来就好了。”殷旭一抹笑,试着安慰道。
“二哥说得是。”扁循也凑了上去,反正他也不用上战场,射得好与不好也无伤大雅,此刻他倒乐了清闲。
扁拓佯作神形皆定,其实心里早已默默地将八方诸神拜了个遍,他横眉一竖,敛气数秒,最后果断三箭齐发......结果出来了,也还算看得过眼,箭头三次都有射中靶子,只是力度略有不足,那突围的两只箭,勉强在靶上搔首弄姿地扭动了几下,最后一失足,坠靶身亡。不过兄弟三人对这个成绩都还很满意。
殷旭本不是张扬之人,在这样的场合自然是不愿出场。只是被父帅圣名所累,加之扁拓几次三番地怂恿,“上,二哥上!给他们来个高的!”情面上左右抹不过去,于是他便排在最后一个上场了。
大将军之子出场,自然饱受关注。也不知是哪个把持不住的突然“喔”了一声,四下众人也纷纷跟着一阵“喔~”,接着便是静谧一片。殷旭不急不徐地把箭从箭筒抽出,收住目光顺着箭身向前方凝去,接着,他玄力一出,弦背被缓缓弯起,而后迅雷一势,箭身倾然飞出。一次,二次.....很遗憾,箭头十分不争气地与靶子擦肩而过。
“噢~”众人惊叹。
殷旭喜怒不露,淡然地又一次抽箭射出。
……
总算不负重望,终于有两支还算有点眼力劲儿的箭头体面地定在了其中两个靶的边缘处。
“好!”众人大呼,这显然是最好的成绩。
虽无人能三箭同时射中靶心,皇帝也还雅兴不失,放出满意的两声长笑,紧接着又说道。
“众将们个个英勇过人,朕心甚慰。殷少将军武艺过人,朕就将马赐与你了。”
殷旭拱手一礼拜向皇帝,“陛下相赐,本不该辞。只是先前陛下早有言论,宝马将赐予三箭射中靶者。殷旭不才,未能射中,故愧不敢受,还望陛下明鉴。”
“嗯,爱卿谦逊,也罢,等卿来日凯旋而归,朕再将马相赐于你。朕还将重赏诸位爱将!”
话毕,众人皆拱手一拜。“谢陛下。”
一转眼,十日之期已到,将士们准备出发了。按计划,殷贺,殷旭以及殷贺座下四将其二,叶茂,肖卓帅两万先头部队先行赶到清沙郡驻防,等一切安顿好之后,其余二将刘沁,涂俭带领四皇子福王及两万后续部队增援。扁拓本就是姑父有意安排看着福王的,自是在后续部队里面,心里虽有一些不快,但到底比留在京城要强,所以也就没再多言。
清沙郡,乃幽州首府,因郊外产一种细沙而得名,位处北部偏东,南靠中土,北望边疆四郡。守城军上万人,由太守将军统领。太守莫子瞿,江南人士,早年受皇帝任命,举家迁移至清沙。此人虽为朝廷命官,却淡薄名利,好书画歌赋,尤善绘画,人称“丹青妙手。”大军启程之日,莫子瞿就已经接到圣命,接连几日都在府调度,准备迎接前锋部队。
两万前锋之中,又有八千精骑。殷贺命这八千骑兵加速行军,争取在预定日期之前到达营地。
“旭儿,”
“父帅有何吩咐?”
“平素见你练习箭法,百步开外,你已可轻松射中靶心,为何那日在宴席之上屡次失手?”殷贺回想起当日九宫格试才之事,满腹疑惑,故而问道,“莫不是,留京这些时日疏于练习,技艺有所退步了吧?”
殷旭听罢,眯了眯眼,邪邪一笑,“父亲平日教导孩儿,习武为强身健体,除强扶弱,保家卫国。父亲一生处事低调沉稳,孩儿又怎会为博圣眷,卖弄技艺于人前?”
“原来如此。”殷父会心一笑。
京城离清沙约整十余日路程,殷贺与骑兵部队快马提速,于前一日到达了目的地。在离城大约十里的地方,殷贺下令全军安营扎寨。
“父亲。”殷旭不解,“即已至此,天黑之前就可进城,为何又在此处扎营?”
殷父故作神秘,扫了他一眼,“不忙,明日一早我要会会老友。”
翌日,天色初明,殷贺就让殷旭换上素日里居家的衣服,只带了一个侍卫和一个马夫,悠哉悠哉地乘车往进城的方向驶去。在马车上,殷旭同父亲肩并肩地排坐着,许是父子二人很久都没有处得这么近,车中气氛很是融洽。
“旭儿,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为父带你回南部祭祖么?”
“当然记得。那次是孩儿第一次离开京城,所以印象颇深。”
“是呀,那次你母亲没有和我们同去,咱们父子当时也是这样并排的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景色。不过那个时候,你可没这么规矩,一路上四处张望,问东问西。”
殷旭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笑了笑。
“你还记得莫伯伯吗?就是很喜欢画画的那个?小时候你还嚷着要让他收你为徒的?”
“记得,记得。父亲请他来我们家做客,他因我属马,还特意送了我一幅骏马图,我至今还收着。父亲为何此刻提起他?”
“那次见面之后没过几年,你莫伯伯就被任命为清沙太守,全家也随迁至此。”
“哦,原来父亲所提到的故人,就是他。”
“是啊,这些年我与他虽有书信来往,只因我一直领兵在外,也是时断时续。十几年啦,不知他是何变化。这次也算机缘巧合,能与老友见见,为父我是不甚欣喜呀。”
“那为何父亲要素服私访?是莫伯伯不想见父亲吗?”
“那倒也不是。若我们先着人通报,他必以公侯之理相迎,那便是朝廷公务,为父恐伤及旧日情谊,故而才想到此法儿。”
“孩儿明白。”
父子俩说着说着,就来到了清沙的北门外。西门本是最近的一条进城的路,殷贺特意下令从北门绕道而行,一来北门面朝摩邪族,他想随路看看城防,二来北门离郡首府邸要相对近一些。
马车驶到城门不远处,忽然就走不动了。放眼望去,城门外的坝上围满了人,男女老少把中间路挤得水泄不通,殷贺的马车肯定是过不去了,只得又绕道西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