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毕竟是太子脚下军机重地,一点风吹草动的事儿不到片刻功夫就是满城皆知,更别提像朝廷要出兵北镜这样的大消息。一连数日,整个京城是战旗飘飘,呼声阵阵,青壮们心里的那份小激动也被迅速卷成了狂潮,众人纷纷意欲奔赴北镜与贼子一决高下。
那日在殷府花园子手舞足蹈比划了有大半晌,扁循与扁拓二人已是“春心大动”,碰巧朝廷募兵处又在京中大肆渲染,在这重重诱惑下,青春少年朗哪能抵挡得了。于是想法渐渐升级成了决定,决定最终付诸了实践。扁循一向做事比哥哥快那么一步,在左察右看之后,他寻了个月夜风高,四下无人的空档,以请教学问为由,偷偷溜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扁拓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事?”扁父放下手里的书,缓缓抬起了额头。
“孩儿今天想请教父亲何为为臣之道。”
“你不是素不喜这些规程条节,怎的今日有这兴致?”这位朝廷四品大员,对自家二公子松散活跃的性情颇有了解,人家是听到风就是雨,他是无论耳朵听没听见,只要心里有一念闪过,便直接朝雨的方向奔去。他猛然开了场,那么这结论必定已是准备妥当了。
“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是说说看,何为臣之道?”
扁拓侃侃而论,“荀子约‘从命而利君为之顺’,身为臣子,上,应顺天子之意,下,应心系万民之福祸。”
“哦,荀子。”扁父故作恍然,点了点头。
“如今天子圣明,誓要讨伐奸贼,救边境万民于水火。于是,于是乎,于是乎.....乎”
扁父斜眯着眼,用余光在扁拓身上晃了又晃,一脸不耐烦地问道:“行了,行了,别‘乎’了,有什么事儿只管明说。”
“嗯,”扁拓恭敬行礼,定了定神,一口气呼了出来,“孩儿想追随殷大将军,北上杀敌!”
“噢......嗯.....?”前言扯到后语突然一个急转,扁祤惊出了一脸褶子,不过很快的他又平静下来。这堂堂文人宅邸,习武也只为强身健体,怎地就冒出个武将了?殷将军,这个殷将军。
“父亲,可否准许儿子出征。”扁拓连忙追问道。
“呃,男儿大志这自然是好。不过,为父向来善文而疏武,对军务上的事儿,了解不多。这事儿,还得容我细想一番。你先下去吧。”扁祤牵强一笑,不容多说,逐令他退下。
“哦。”没有一口否定,就是还有余地,扁拓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行礼退下。
翌日,刚一下早朝,不顾一身朝服,扁祤就着急忙慌地来到了侯府拜见胞姐。
“舅老爷,”侯府管家依例向扁祤深鞠躬行起了大礼
“我来找家姐敘话。她人在哪儿?”
“夫人此刻应该在.....”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扁祤不耐烦地打断了何伯,大步走进府去。
扁祤甩起长袖,大步翩翩在侯府里边游荡,根据他多年对胞姐生活习性的了解,殷夫人具体时辰固定所处的位置,他不用掐指都能算到,于是也没走什么弯路,一来就在花园子里找到了殷夫人。
刚走了几步,扁祤一时兴起,便如儿时一般顽皮地向殷夫人挥起了手臂,“姐姐姐。”
殷夫人只将头抬起瞄了扁祤一眼,而后默默弯腰,继续修剪起手中的花草。
扁祤无趣地白了殷夫人一眼,缓慢靠近张嘴问道,“姐,又在拾倒花草呢?”
“是你呀,怎不让人通报就进来了,看我一身的土。”殷夫人轻声责怪道,“你下朝也不换身衣服就过来了?”
殷夫人比扁祤年长好几岁,因扁府老夫人过世较早,这个弟弟也是由她一路照顾着长大的。二人之间除了姐弟情谊之外还隐隐的藏着些许母子的情节。但凡大事,扁祤总要来听听胞姐的见解。
“我哪还有那功夫,朝廷要出兵北上,你不知道呀?陛下命姐夫为主将监军,十日后便要出发。”
“什么?”殷夫人顿时一惊,连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几日,姐夫没告诉你么?”扁祤又问,“拓儿昨儿个还嚷嚷要随军出征,上阵杀敌。我想定是听旭儿这几日夸浮过度,一时想入非非。”扁祤焦愁着眉头,“姐,这该如何是好?”
殷夫人微微蹙起眉,并没有作答,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当中。只也不知为何,一想到这“北境”二字,她的思绪便梗在那里,莫名地发痛发蹙。
“姐,姐,你怎么呢?”扁祤关切道。
殷夫人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强行回过神来答道,“知道了,知道了。先别急,等你姐夫回来,我问问便知。你且回去,别告诉循儿跟拓儿你来过。”
“嗯。”扁祤老实地点了点头,又向长姐一礼,“那姐你自己保重啊。”随后,他转身离去。
殷夫人的心一声闷响,迅速沉到了底。她突然觉得浑身无力,手脚酥软,也没有心思管她的那些花花草草了,随意在假山上找了块地儿坐了下来,呆呆地胡乱张望,胸口也越发变得郁闷,险些喘不过气来。大概过了三刻钟的样子,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找了过来。
“夫人怎独自坐在这凉石头上?”宋嫂见状忙问道,“虽说已进入春天,但多少还是有些凉意,夫人衣着单薄,若是病了可怎么好?还是随奴婢回屋去罢。”
“嗯”殷夫人爱理不理地搭了一声,神魂不定地起了身,随着那位宋嫂回了房。
一到卧房,殷夫人就以身子困乏为由将宋嫂及一众婢女全部打发到外间去了。这日殷旭被俩个堂弟拉出去闲逛,殷贺也赶在离京前拜访老友,一时若大的侯府内院只剩下夫人形单影只。院子里沉静得如一潭死水,阴阴的让人悚然发怵,殷夫人也就这样无思无绪地坐了一下午直到天黑。
是夜,府里人都回来了。宋嫂一早便瞧出殷夫人的不快,为她担心不已,却又不敢唐突前去询问,独自惶惶了一整个下午,一见殷贺回府,她便片刻不怠,步履轻缓地跑去轻声向他汇报了。
“那夫人现在何处?”殷贺急切地问。
“现正在卧房。”宋嫂答。
“我这就去看看。”一语落地,他便急步朝里屋走去。
刚走到卧房的正厅门口,他并未急着进去,先是定了定神,伸头向里探了探,见里边漆黑一片,想夫人许是睡着了,就轻轻推开房门,不着声响地向里走。
夫人缩成一团,将身子靠在一个软榻上,没有动静。殷贺见状大惊失色,以为殷夫人心痛的宿疾又犯了,便跨步向前一把将夫人抱起,大声喊道,“夫人,夫人。快醒醒。”
殷夫人缓缓地睁开双眼,眸子里映出模模糊糊殷贺的影子,她没有出声,急促的气息撑得她的身体微微抖动。
“夫人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么?”
殷夫人没有回答。
“旭儿惹你生气了?”殷贺追问道。
殷夫人摇摇头,还是没有出声。
殷贺不再追问,让夫人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殷侯通常都是保持缄默,给夫人足够的时间平复心情,他很明白在情绪不稳的状态下,大多数人都不能准确的理清自己的思绪。自成婚以来,殷氏夫妻将近三十年,俩人虽也都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也很难有这样相互偎依作小儿女态。记得上一次还是十多年前,那时候他们的旭儿还很小.....
殷夫人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缓慢开口道,“今儿个,二弟过府来了。他说朝庭要出兵北境。”
“是。”殷贺轻声答道,他本想等到出征前两日才让夫人知道,这样在她的情绪还来不及低沉之时,他们便都已离开,那样倒也能省了不少心烦。
“陛下命你为主将监军?”殷夫人着急又问,“十日后便要启程?旭儿也要跟着去?”
夫人一连串质问,殷贺竟一时答不上来,却在心里暗暗地责备:这个扁祤,事先说好的不到最后一日,大家都守口如瓶,未曾想还是给他说出来了。这老小子,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他只能如实回道,“原是想再过几日告诉你的,是怕你难过,可还是让你难过了。”
“那旭儿也要一同前去?”
“他又怎可不去?”殷贺反问,“想我殷氏一腔热血,两袖清风,满门忠烈,他身为我殷氏后人,岂有坐而观战之理?”
“可是,可是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你们又才刚回京城不久。”顷刻间,殷夫人才刚凝住的精力又涣散开来,她泛起微微的泪光,言辞颤颤地说道。
“这次就连四王子都要去,他可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可是,可是.....”殷夫人强忍着泪水,默默地低下了头。
殷贺沉默了半晌,慢慢又开口,“陛下体恤我年迈,才命我监军,放一众小辈儿们出去历练。这次凯旋后,我就上报朝廷,卸甲归田,然后带着夫人离开京城回南方老家颐养天年。到那时候,夫人成天对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可不要闲烦啊。”
话音刚落,眸中还残留幽怨之意的殷夫人竟然挤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多少年了,她一直在担惊受怕中,沉默无语地期盼着夫君卸甲的那一天。此时殷贺一个小小的期许,却是那么恰如其分地填满了她空寂的心房。
她缓了缓气又问道:“那二弟还问,拓儿也想跟你们一块儿北上,该怎么办?”
“扁拓?扁拓?他也想上阵杀敌?”殷贺圆目一睁,有些吃惊,“这是上战场,真刀真枪,不是花园里舞剑,那可是要见血的!他若有何闪失,你二弟夫妇可还受得?”
“夫君的意思是?”
殷贺微微叹了一口气,“年轻人嘛,出去经历经历又何尝不失为一件好事。只要当父母的恨得下这个心,当然也就没有他们吃不了的苦。”
“二弟主要还是在征求你的意思。”
“他要跟着去也行,就让他看着四皇子,去军驻地走一走,若是身子娇贵受不住,再让他回来便是。”
“那妾身明日就去告诉二弟。”殷夫人起身上前,紧紧握住了殷贺的手,“有劳夫君多多费心了。”
殷贺点了点头,硬朗的脸上浮起一抹温暖的笑,顺手将夫人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