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是暗黑,十五的满月傲然地悬挂在空中宛如一面巨大的银盘。在没有树林的地方,月光泻在地势平坦之处,将路面照得若隐若现。初秋的凉风,不急不徐地撩动着树林,惹出一片唦响之声。三人乘着月色缓缓而行。阿棍有些微醉,浑身发着热,正赞叹这凉风好作伴,突然,前方隐隐地出现了一队人,正向着北方幽幽而去。
“不好,咱们快走。”本默仔细一瞧,大惊,连忙让他们退到树林深密处。
“嗯,有敌军?”阿棍刚要大喊,本默一个急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三人躲在树林背后,屏住呼气,静静的观察着。
这一对大概十一,二人。领头的是个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手里拿着一个铜铃,紧随其后的一队人面色惨白,低垂着脑袋,四肢也看似没有力气地在半空中悬浮着,嘴里含着纸条一样的东西。压在最后面那个人也是一个相貌奇丑的壮汉,手里握着扶尘。就这样一群人,有气没力地在月圆风高的夜里幽荡前行。
“看上去,不太像是正常的人。”殷旭用警觉的目光,直视着刚刚经过的这一群异物,声若蚊蝇地说道。
本默目关微晃,刀一般地射向了前方的那一群人,压低了嗓门回答道,“他们根本不是人。”
“难不成是鬼?”阿棍闷声发笑。
“不,他们还不是鬼。”本默顿了顿,轻轻咬了咬下唇,坚定的声音从他的齿缝中挤了出来“他们应该是死尸!”
“什么?”殷旭和阿棍惊得直起了腰身,异口同声道。
“嘘!”
殷旭与阿棍相互对望,又将身子缓慢一沉,刻意的压低了声调问道,“死尸?”
“对。”本默扭头看了殷旭一眼,手往前方一指,“将军请看,那领头的和压尾的分别穿着黄色长袍,头戴长方帽,很明显他们俩儿都是赶尸人。您再看看他们中间的那些行者,个个面色乌青,豪无血色,又垂头丧气,脚力虚浮,看似悬在空中一般。他们必然是已经气绝身亡的人。今日乃十五月圆之夜,又将近子时,此乃一年之中阴气最胜之时,他们在此时赶尸元气不容易扩散,尸体能保持长久,最为合适不过。”
殷旭凝起了眉头,沉思数秒,一抬头,又将目光伸向了蒲椹,疑惑地问道:“关于赶尸一说,我倒有所耳闻,据说善于神鬼巫术的赶尸者常常将客死异乡的人送回他们的故乡交与亲友安藏。可这被称之为邪术的赶尸,应该是流传于南部偏远小村落,为何北方也有?再说这赶尸者把这一群尸体都向北而驱,莫非这群死人都是摩邪族人?”
“这天下本一家,又何来南北之分?”本默瞟了殷旭一眼,娓娓道来,“将军有所不知,这些死者被驱往北境并不是为了回乡,而是拿去喂食野兽。”
“什么?”殷旭,阿棍又是一惊。
“部分摩邪族裔仍然崇拜鹰狼猛兽,认为最好的祭奠就是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这山灵之主。于是他们中很多人死后,身体都会被分解,然后置于鹰狼出没处让其叼食,以求灵魂升天。”本默用不紧不松的语速解释道,“当然,也有一些人,会刻意寻得尸首供养猛兽,以此积福积德。”
“原来如此。”殷旭的眉头有些松动,仔细一想,又有些困惑,“不对,他们从南到北而行,想必应该是将齐国人往摩邪族地区赶。咱们齐人可不是崇拜猛兽的。”
“齐人是不崇拜猛兽,不过咱们崇拜财神爷呀!”本默答道。
“……”
“只要有人愿意出价钱,难道还有买不到的尸首?”
“什么意思?”阿棍好奇地插了一句。
“嗨!”本默一叹气,“还请将军们细想。倘若有一摩邪族的大户,年节将至,想要出钱供奉山灵,他们须得弄几具尸首吧。要此刻近处没有,他们是否要出大价钱到别处寻去?如此一来,便有这样一群讨生活的人干起了贩卖尸首的买卖。”
“将自己亲人的尸首卖掉,这昧良心的钱,也有人肯要?”阿棍嘴里哈着气,一个酒劲上来,腰身一正立,准备蹬腿站起来。
殷旭一把拍向阿棍的肩头,及时将他按了下来,随后又向本默使了个眼色,“接着说。”
“卖个尸首而已,将军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本默眼珠子一转,已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刻意停顿了片刻,让场面冷了冷,接着又说道,“放眼望去,咱们齐国境内,卖儿卖女,卖爹卖娘,卖祖宗的多了去了,还怕卖个尸首。”
殷将军微叹一声,“那倒也是!营中有好些小孩子,也是因为家里养不起,被父母变相卖到军中来的。那这尸首贩卖也算是摩邪族的习俗了?”
本默对于摩邪族的认知大多来源于文本记载。早年太守痴迷于摩邪异族文化,收集整理了大量有关摩邪族人物风情的文献,日积月累,他自己对于摩邪的认知也自成一格,渐渐地也试着撰写了几本有关摩邪的书籍。适时本默在书房伺候太守笔墨,做事麻利,又不多言语,太守也乐得将一些抄写的差事交给他办,他也逐渐对摩邪这个神秘的国度产生浓厚的兴趣来。之后又有几次,莫子瞿带莫旻曦赴摩邪游玩,本默得太守抬爱,许他一路跟着整理书画稿件,使得本默也有机会亲临异域体验风俗。
不过本默毕竟只是个听差办事儿的,自由行动有限,有些隐晦的东西,他想看的却看不全面,只得凭着一知半解,对照文本自己揣摩一番。
沉凝过后,本默理清了思绪,接续道:“这倒卖尸首,原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运送这些个晦气的物件儿,都是在夜深人静中进行,知道的人自是不多的。这只是买主与卖家之间,藏在桌子底下的交易,若要说是习俗,那倒也不见得。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似乎听得入了迷,殷旭连声追问道。
“只不过这样的事儿一直都在北部边界处,而且数量并不多见。偶遇摩邪族祭奠或者重大节日,各方交易略有些频繁,可也总不至于蔓延到清沙这样较为偏南的地境儿来。”本默边说边在琢磨,这种既带着神秘又有些惊悚的奇闻异事,最是吸引像他这般大的小伙子注意,一点零星冒出来的山火,都能让他两眼冒星,低头凝神思索半日。
“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曾经见过?”殷旭问道。
本默没有作答,目光一直跟随在远去的那一队尸首的后面,很明显,他还在走神。
“喂!”阿棍伏在本默的耳边憋屈地震了一下,“都走远了,还看什么看?殷将军问你话呢!”
“哦”本默摇晃着头,惊醒过来,“将军问什么?”
“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阿棍不耐烦地补了一句。
“哦。”本默随口应了一声,目光瞬地落入了沉思。
那是三四年前的一日,也是如此深秋的时节,莫太守打算趁入冬之前带着莫旻曦,北上入摩邪国小住一段时日。那个时候,莫小姐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是活泼好玩的年纪,元珠丫头更小,未免女孩子一路上嘻嘻哈哈扰乱游玩兴致,莫子瞿决定只带上秦敏贞姑姑,秦向南及几个男仆,还有本默这个闷闷的小跟班。
许是莫子瞿太过心急,出门的时候忘了看黄历还是怎的,众人未曾与天接缘,一出门便频频遭遇阴雨天气。越是往北而行,雨势越发绵长,渐渐地牛毛细雨发展成了滂沱大雨。一行人一路泥泞,牵马推车,七拉八扯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破庙歇了脚,原想等着雨势稍缓便赶到前方五里处的小客栈歇息。不料,天不随人愿,一直等到入夜,还是不见清爽,于是莫子瞿决定暂时在破庙将就一晚。
本默那时尚且算年幼,不用有太多的忌讳,于是被分派到了莫小姐歇息的还算比较规整的破旧厢房外安身。正当夜里众人昏昏睡去之际,破庙的外间突然一阵铜铃响起,然后便是挥剑磨棍的声音。本默隐隐被喧嚣声惊醒,正要起身一探究竟,谁知刚踏出去没多远,隔着门板便传来了秦向南生硬的声音:“回去!保护好小姐,别让她出来!”
本默微微一震,随即缩了回来。可刚往回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耐不住年少的好奇之心,小本默蹑手蹑脚地扒到了门板上,透过门缝儿的空隙往外面探了出去…….霎时,他惊得目瞪口呆,那夜眼前出现的场景,跟今晚的这一幕一模一样。当时只见秦向南跟太守低声耳语一番,便走出破庙的殿门,将领头的那位彪型大汉和那一群乌合之众领到庙堂后面,荒菜园子旁边的一个草棚子里去了。
等到第二日,天刚一亮,莫太守就急急催促一行人起身上路,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自此,没有人再提起那天夜里的不平静,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孩子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只知道个零星半点儿,心里就越是想得慌,那不安分地好奇,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一个不小心“啪”地一声粘到了心口上,再也挥之不去,从此便是手脚不停,左挠右挠,哪怕是弄得皮破血流,也要将他扯下为快!
至此,本默在太守的书房里趁打扫之便,翻遍所有记载有关魔邪族猛兽崇拜的各种典籍,实打实地将摩邪族摸了一个透。
“小的曾经在有关摩邪族的书籍中读到过。”本默回过了神,“不过倒是不曾亲眼见到过。”
“原来如此。”殷旭浅浅一笑,“这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等得空,我还得跟你好好讨教讨教。”
“将军说笑了,有什么用得着小的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就是。”本默歉然一笑,“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还是快快上路吧。”
“好。”殷旭点头,“阿棍?”
“嗯?”
“今日之事,不可对人透露半字。否则,军方处置!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兄弟之情。”
“哦,知道了。”
那赶尸人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三人从小树林里出来,跨上了马,走到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