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时,飞羽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屋外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屋内的陈设是如此熟悉,飞羽欲要坐起,只略微一动,扯动伤口,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周身上下,无不痛得厉害,层层绷带将他缠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一张嘴来。
飞羽理了理思绪,记忆仍旧停格在黄泉海那一日,宿休魂飞,炙衡附体,此后再无其他,他想:“我怎的回来了,华裳在哪里?”念及华裳,再也顾不得身上伤势,挣扎着欲要起身,顿时痛得失声叫了出来。
“喂,你不要命啦!”持慰按住飞羽,不让其乱动,道:“你再逞强,命保住了,修为也该废了!”飞羽激动起来,喊道:“华裳在哪里,她在哪里?”
持慰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拍着后脑勺道:“你说一直守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么,乖乖,你可得多谢她,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昏厥不醒了,连气息都没有了,险些连我都以为你死掉了,我见那个小姑娘一直守着你,毕舍的人若敢靠近,她便扬言自戮,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人,毕舍的人居然没一个敢妄动的。”
飞羽回忆当时情形,只记得他拼尽全力,击倒了血厉,华裳虽不得宠但也毕竟还是公主之尊,余下之人想来是没了统帅,倒也不敢乱来,急忙问道:“那后来呢,她现在何处?”
持慰道:“她走啦,跟着毕舍的人走了,我见这些人将你团团围住,也不知她说了什么,竟都弃你而去,不然你真以为凭我一己之力,能打败这么多人,我来得匆忙,可没带什么像样的机甲,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怎的毕舍的人都听命于她……”
对于持慰喋喋不休的追问,飞羽没有听进去,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梦呓般地低声道:“她走了,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走的……”忽而发出难看之极的苦笑声,自言自语道:“我真是没用,每一次到了最后,都是你舍了性命来保护我,我真是个废物……”
飞羽沉寂在愧疚当中,难以自拔,连幽潭几时到了床边也半点没有察觉,幽潭听闻飞羽苏醒的消息,急忙抛下手中事务,前来探查,待见了飞羽这幅摸样,不禁怒火上涌,原本安慰的话语立刻变作斥责,道:“哼,好一个废物,堂堂一国王子,什么不好学,拐带他国公主,你自己不要脸,难道还要楼罗替你善后么!”
持慰面露尴尬,干咳几声,提示幽潭适可而止,岂料幽潭怒气难遏,反对他呵道:“你闭嘴!”持慰一惊,似是十分惧怕于她,竟真的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只能眼带同情地望着飞羽。
“姐……对不起。”飞羽低声叫了一句,幽潭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此刻凄惨的模样,想到这段时间他所受的委屈,满腔怒火顿时消泯,语气软了下来,道:“这是毕舍国的来书,你好自为之吧。”转身将一个卷轴递给持慰,离去之际,忽然说道:“你念给他听吧,还有,这次,谢谢你了。”言讫再不停留,出门而去。
持慰面露苦笑,也不敢回应,生怕又是一个不慎惹恼了她,待幽潭走后,展开卷轴,念了出来:“楼罗王亲启:许久不见,愚弟甚为挂念,王兄可还安好……数日前飞羽小侄曾来敝国游玩数日,下人无知不识,以致生了些许误会,已然重罚不殆,此事万望海涵,莫要伤了两国和气……婚约一事,本欲使得两国亲上加亲,然儿女之情非你我所能左右,愚弟本欲令小女珏泱与飞羽小侄共结连理,怎料飞羽小侄已与小女华裳互生情愫,愚弟实不忍拆之,以为不若以小女华裳嫁与飞羽小侄,万望成全。愚弟毕舍王。”
持慰不知前事,因此一头雾水,飞羽既惊且喜,毕舍王的意思显然是要以华裳取代珏泱,与自己联姻,这实在是大出乎意料之事,峰回路转,令人喜不自胜。
在得到飞羽肯定的答复后,楼罗也给予了官方的回信,言辞之间,也是极尽亲热,且不论两国本就交好,这次的事于情于理都是楼罗理亏,对方既给了台阶下,楼罗领了这份情意,自然也是感激不尽的了。
又过数日,飞羽已然可以下床行走,魔族之人体格强健,且恢复之力惊人,因此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但飞羽此次伤得极重,也非三两日可以痊愈的。
这一日持慰扶着飞羽来到亭中静坐,季戊送来书信,称是毕舍送来的,飞羽心情激荡,知是上次的回信,急忙展开来看,信中对楼罗答应更换联姻人选一事一再感激,言道两国此后亲如一家云云,飞羽对这些并不关心,到了末尾,毕舍提议婚事定在下月初八,距离今日正好一月时光,飞羽心想着一月之后终于能再见华裳,不由得心神一荡,欢喜不已。
楼罗既知理亏,于这些个提议自然是满口答应,急忙派了使臣前往毕舍,共商细节,这些都是后话了,且说那一日飞羽于亭中静坐,持慰问及这段时间发生之事,飞羽一五一十说了,但是对于宿休及黄泉海之事,他却只略过不提。
持慰不时点头惊呼,不时打断发问,飞羽知他素来如此,也不在意,持慰大为感慨,道:“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与她二人居然经历了这许多,要我说,就不该换人,索性两个都娶了。”
飞羽摇头苦笑,道:“我是不会……”他本想说“不会娶珏泱的”,但是脑海之中再度浮现出当日他被迫答应华裳此事时的情形,心头又是甜蜜又是愧疚,虽说到了最后因祸得福,但他始终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护她周全,因此对于答应过她的任何事,都不愿再做半点抗拒,只希望能略微弥补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心想:“华裳知道了这件事,想必也不会高兴,我虽答应了她娶珏泱,但毕竟兹事体大,二姐及父王也必定不会同意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样的要求,只能以后再看了,但既然我是答应过她的,总要让她称心才是。”
持慰见他欲言又止,忽然就不言语了,只道是他累了,毕竟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没把小命丢了都是万幸,当下也不敢让他多坐,急忙招呼季戊送他回房休息。
又过数日,飞羽已然康复了大半,这其中虽不乏他自身的缘故,幽潭整日不要钱似地诸般妙药灌了下去,也是起了莫大作用的。
这一日,飞羽不见持慰,问道:“季戊,持慰哪去了。”
季戊正自整理房间,闻言停了下来,道:“几个时辰之前我还见到他,这会也不知上哪去了。”
飞羽“哦”了一声,也不再深究,径自到亭中坐了片刻,若有所思。不知过了多久,飞羽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转身只见持慰背了一大袋的图纸卷轴,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在他身后,三只三尺来高的四方机甲兽次第相随,飞羽知他素来喜欢捣鼓这些个东西,也不惊讶,笑道:“你这是要在我这研究机甲么。”
持慰一面整理着袋中的图纸,一面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
飞羽奇道:“因为我?”
持慰道:“你姐怕你再跑了,他料想你真想跑,季戊也拦不住你,于是下了死命令,让我看着你,我今天好不容易才跟她告了个假,取了这些个东西过来,你睡你的觉,我造我的机甲,不然闷也闷死我了。”
飞羽摇头失笑,道:“也罢,我成天被困在这里,也觉得有些无聊,且看看你又造出什么新奇玩意。”
持慰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也不见他有何动作,三只机甲兽忽然聚在一起,严丝无缝,随即开始形变,只听机关轴承之声不绝于耳,不多片刻,三只机甲竟化作一张长桌,桌上摆着诸般零件以及工具,归置得仅仅有条,纹丝不乱,持慰笑道:“这是我多年前一时兴起造的移动机甲台,不想今日倒还真派上了用场。”
图纸一经展开,持慰立刻变了一个人,若非对着图纸凝眉苦思,就是一头扎在机甲台上捣鼓个不停,于外面的世界全然断开联系,飞羽初时敲得兴起,时间久了,也觉无味,独自在院中转悠两圈,觉得有些烦闷,想要出去走走,只听季戊道:“殿下,您伤才刚好,可不能再乱跑了。”
飞羽笑道:“这次不跑了,我觉得有些气氛,想随处走走,这样吧,你陪我走走。”他本欲一个人随便走动走动,反正不离开王宫的话,倒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万一被幽潭责怪季戊看管不力,少不得又得吃些苦头,因此才让他陪着一起。
季戊对着门外守卫道:“殿下气闷,我陪着四处走走,你留下,若是二公主到了,你便告之于她,免得她担心,其他人随我一起。”众侍卫轰然应答,飞羽一笑,也不介意,想必似幽潭早有吩咐,只道他闲不住,只要不离开王宫,倒也不加阻拦。
飞羽信步而走,忽而听见一阵呵斥之声,继而是皮鞭及体之声,皱了皱眉,循声而去,走进一间偌大庭院,迎面只见一列龙葵兽正自低首进食,似对于这鞭打之声早已习惯,充耳不闻。飞羽朝左边望去,只见一人正挥舞着鞭子,恶狠狠地鞭挞着一只龙葵兽,但不知为何,那龙葵兽低垂着头颅,任长鞭一次次狠狠击打在身上,既不躲闪,也不反抗。
飞羽喝到:“住手!”那人一怔,见是飞羽到来,也不敢造次,急忙收起鞭子上来见礼,飞羽挥挥手,问道:“它犯了什么错,要下此狠手?”
那人一怔,顿时有些吱吱唔唔起来,道:“那只龙葵兽也不知哪来的,瘸了腿,也不听训,傲得狠,小的便,便……”
飞羽直视着他,反问道:“这便是你折磨它的理由么,我问你,若有朝一日,你瘸了腿,我便命人每日毒打于你,你当如何?”
那人吓得面无人色,伏地而拜,道:“小人知错,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了小人吧。”
飞羽挥了挥手,不再理会他,向前走去,入目处,只见一只瘦削的龙葵兽低垂着头颅,周身大大小小的旧伤口外,又添了不少新旧鞭痕,飞羽走进兽棚,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柔声道:“对不住,我来晚了。”
龙葵兽并不理会他,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季戊跟在飞羽身后,自然也认得这只龙葵兽是那一日飞羽命他用魔灵之玉换来的,他本以为飞羽不过一时兴起,一只瘸腿的龙葵兽又能有什么用,因此也就没再理会,不想如今看来,它倒是吃了不少苦。
飞羽朝季戊望了一眼,季戊心底咯噔一声,直觉告诉他飞羽或许要斥责于他,但飞羽仅仅是挥挥手让他在外面等着,季戊不敢拂逆,领着众侍卫退到了门口,反正只要飞羽还在视野之内,也就是了。
飞羽目光投向龙葵兽腿上那一道可怖的伤口,道:“他们只道你已没用了,却不去想曾几何时,你也在战场上奋勇厮杀过,你身上的伤痕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我本想着赎了你,好让你安度余生,可实在是对不住,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会让人好好照料你,今日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飞羽招呼季戊取些伤药来,季戊领命而去,飞羽举目四望,目光很快落定在院中的一处水槽中,走过去提了些水,取了一应擦拭用具,待得回到兽棚之时,季戊已然飞奔着将伤药送了过来,飞羽笑道:“我看你脚力挺不错,不比龙葵兽差,下次出城,骑你好了。”季戊吓了一跳,飞羽哈哈一笑,道:“说笑的,你到门口侯着吧。”季戊依言退开。
飞羽先用将布条用水打湿,小心翼翼地擦拭龙葵兽伤口附近的污秽及血渍,龙葵兽也不见有何反应,只是动也不动地任其摆。擦拭完毕后,飞羽又往伤口处涂抹了些伤药。至于水脏了便再去打一些,虽说王宫之中还不至于缺水,但飞羽心知魔域之中水是何等珍惜之物,因此宁可多跑腿,每次也要少取一些。
待得处理完毕,早不知来回跑了多少趟,飞羽重伤初愈之下,体力不济,也着实累得不轻。飞羽随手拭了拭满头汗水,倚着栏杆微微喘息,忽然说道:“曾几何时,你一定很努力地战斗过吧……”他像是对着龙葵兽,又像是对着自己的内心,说道:“十年前,大哥忽然下落不明,父王不许任何人再提此事,可是我不相信大哥会这般无缘无故地消失,于是我拼命练习法术,想要变得更强,我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线索,可是整整十年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龙葵兽微微侧首,但很快又再度恢复了原样,飞羽早已沉寂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没有察觉到,沉默片刻后,飞羽继续道:“那一日,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我想要保护她,我向她承诺过我会护她周全,可是每一次到了最后,反而是她舍了性命来救我。”
继而是漫长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飞羽忽而道:“或许是我还不够努力吧,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让她置身险境,哪怕为此拼上性命!”
龙葵兽抬起头,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怔怔望着他。
***
回到住处之时,付慰仍在凝眉盯着图纸看,原本齐整的桌面早已变得乱糟糟的,零件工具丢得到处都是,在他身旁,一具机甲还未彻底成形,但大致轮廓也已可见,似是猛兽一类。
对于飞羽的归来,付慰全然未觉,又或许,到了此刻,他连飞羽曾经离去过都还未曾发现,飞羽不禁好笑,心想:“要是二姐发现你是这样做看守的,就是一千双耳朵,早也拧没了。”
飞羽也懒得去打扰他,自顾坐下休息,忽闻院外守卫道:“见过公主。”慌忙闻声而起,转身已见幽潭快步走近,飞羽见她神色略显凝重,心里打了个突,念着莫不是只是出去闲逛了会被二姐知道了,这便火急火燎地赶来训斥?
幽潭走到跟前坐下,也不问别的,径直开口到:“把你这段时间所经历之事,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再说与我听,快!”飞羽吃了一惊,从小到大,他鲜少见到幽潭如此惊慌急切,理了理思绪,于是从那日不辞而别离开楼罗开始,直到力竭昏迷被付慰救回为止,尽可能详细地述说了一遍,只是涉及到宿休及炙衡之事,他依然没有说出来,没提宿休是因为尊重于他,不愿他死后再被世人妄议,而不提炙衡则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日所见的情形到底是真是幻,自那以后炙衡再未出现过,时间久了,他也开始忍不住有些怀疑,是不是当日根本就是个梦。
幽潭一直凝眉倾听,并不插话,直到飞羽言及他与华裳一路往东,躲入无名山中后,毕舍派了许多人前来追捕,忽而打断道:“你看看,你所说的青墟兽是不是这个?”取出一叠纸来,只见正上一张,白纸黑墨,勾勒出一只獠牙外漏,双翼长尾的魔兽来,飞羽点了点头,道:“不错,青墟兽以往只闻其名,那日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姐姐怎么会有这个?”
幽潭眉头似乎皱得更深,若有所思,也未回应飞羽,飞羽见这张绘有青墟兽的白纸下似乎还有其他白纸,伸手取过,逐一翻看,这一叠纸约莫有十张左右,每一张上面都汇有一种魔兽,有天上飞的,有地上走的,但除了青墟兽外,飞羽竟是一只也未见过,不由得也是啧啧称奇。
幽潭忽然站起,直视着飞羽,道:“你很喜欢这位华裳公主是么?”
飞羽不明白为何幽潭会突然发此一问,但还是十分诚恳地道:“是,我与她同生共死过,是非她不娶的。”
幽潭颔首,又道:“那位珏泱公主,似乎对你也很不错啊。”
飞羽一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吱吱唔唔道:“这个,这个……”
幽潭忽而面色一寒,道:“我问你,倘若有一天,你心爱之人或是爱你之人想要对付你的国家,杀戮你的子民,你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