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明知方才所见一切皆是幻象,但飞羽心中激荡,仍是久久难以平定,那是自心底深处浮出的恐惧,诸般幻象皆源于此,这每一桩每一件可谓是针针见血,无不是他最担心、最不愿发生之事!
人生于世,常有不甘、不愿、不得以,有人愤世嫉俗,怒斥命运不公,有人忍气吞声,自怨自艾,也有人埋藏心底,自欺逃避……凡此种种,纵使表象不一,却成为了人们心中最为薄弱敏感的地方,稍加触碰,往往便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
“攻心么……”飞羽忽然笑了出来,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幽潭与父王所说的一段话来:“要杀死一个人,毁灭他的身体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但若要对付千千万万人,杀戮就成为了最蠢笨无用的法子,除非能将天下人赶尽杀绝,否则所带来的仇恨和恐惧,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唯有攻其心,伐其志,令其不敢萌生它念,只可惜这些个蛮荒魔兽实力虽强,心智大多低下,一根筋只知道拼命!”
魔域四国虽已立国多年,仍不时受到魔兽侵扰,甚至不乏会有规模较大的战役出现,楼罗处于大漠腹地,地势开阔,缺少屏障,比不得毕舍、修罗,打起来本就吃亏,偏偏这南地魔兽又是四方魔兽中最为强悍棘手的,这件事着实让楼罗吃了不少苦头。
十年前一场大战,战事激烈异常,规模之巨更是前所未有,最后的结局虽以楼罗获胜而告终,但身为主帅的廉朔也在那时重伤失去修为,其后更是失去了踪迹,至今仍下落不明,楼罗王心力憔悴之下大病一场,此后诸多政事都交由幽潭处理。
七年之前,南地魔兽再次集结来犯,幽潭独挑大梁,指挥若定,大败魔兽!
正是这一次,幽潭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对于这些个智力低下、一味只知强打猛攻的魔兽们的深深鄙夷!
想必是南地魔兽在那一战中元气大伤,此后七年,哪怕是到了今日,南地魔兽也未再敢越雷池一步!反而是飞羽有事没事南下转悠转悠,然后就有季戊从旁计数,掐着算着消灭了几只又几只。
忆及往事,飞羽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惊而起!
在飞羽的认知当中,所谓幻术,不过是感知天地灵气的变化,再以自身灵力加以操控,进而制造出诸般幻象乃至幻境,用以迷惑敌人五蕴行识,虽有千般变幻,但究其本质,仍是术法一脉,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寻常术法单以自身灵力施为即可,往往以对对方造成伤害为主,幻术则重在感知与操控,二者缺一不可,多少奇人异事终其一生也难窥其门径,那也是先天使然,强求不来的。
不论设计得如何巧妙,假的终究是假的,深陷幻术之人只需心志坚定,抑或是灵力足够强大,强行突破,那么再玄妙的幻术也形同虚设,事实上,幻术本身也并不具备杀伤力,常常是辅以其他杀招,才有了实效。
在此之前,飞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就方才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他过往对于幻术的认知真的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错得无以复加!
真正高明的幻术,绝非加诸于肉身以外力,而是源自于内心的情感,是那些深深埋藏心底,不愿被触碰的隐秘。
对于外来的伤害,人们会本能地抗拒,对于外来的欺骗,人们会极力地排斥,但倘若这一切皆源自自身,源自心底深处最为隐秘可怖、最不敢直面之处,又当如何?
欺骗和伤害你的人啊,正是你自己啊!却要如何抵挡?
相由心生,攻心才是幻术之大成臻境!
想通此节,飞羽如同拾到了宝物的孩童一般,欢欣不已,但是片刻之后,又复黯然,道理虽通,但要如何才能使之成为现实,实在是没有半点头绪。
更何况,另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摆在飞羽面前,目下身处何处,如何脱身?
飞羽极目眺望,忽然遥见前方远处似有一道身影,也不知是否是相隔得远了的缘故,那身影虚虚实实,看上去有些不那么真切,飞羽振奋精神,朝着前方奔了过去。
这一次,飞羽很顺利地接近了那道身影,只见这人一袭玄色衣衫,自顾向前,但脚底虚浮似气力不济,飞羽一怔,这人正是魔尊宿休,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魔尊前辈不是死了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难道也死了么?”一咬牙,镇定心神,喊道:“魔尊前辈!”
宿休身子一震,有些错愕地回过身来,低声问道:“孩子,你是么,你怎么会来到这里?”话语声明显有些中气不足,飞羽惊愕之下,却是没有察觉,只因他赫然发现宿休的身子半虚半实,仿佛只是一阵轻烟,微风拂过便足以将其散尽。
飞羽愕然道:“前辈,您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里?”
宿休叹了口气,顿了顿,这才说道:“黄泉路。”
“什么!”飞羽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宿休继续道:“你我此刻皆在黄泉海上,这条路名为黄泉路,一端连着阳世,彼岸则为鬼域,三界亡者的魂灵皆汇集于此,有的可以顺利到达彼岸,有的则会迷失在途中,直到命魂之力耗竭,化作黄泉海中的一滴亡灵之水。”
“我死了,怎么会,我怎么会……”飞羽梦呓般地自言自语起来,宿休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不该来。”
情绪稍许平复之后,飞羽再度将目光投向宿休,道:“前辈,我还不能就死,还请前辈指点去路。”说完这句他就后悔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宿休也是个死人啊,倘若他知道如何死而复生,又为仍何弥留此地?
宿休道:“孩子,你寿元未尽,本不该来此。”叹息一声,继续道:“黄泉路又名无相间,对的人不论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能到达彼岸,而我,逆天而行,早已为天道不容,此刻我命魂之力已尽,或许真的是冥冥中的天意,你不该死,他也不该随着我就这般去了,孩子,你很好,很好。”
飞羽不明所以,宿休双手按在飞羽肩头,道:“孩子,我已没有太多时间向你解释了,他自会告诉你一切。”言未尽,两道黑色分别从宿休的双臂上蹿至飞羽身上,迅速没入飞羽体内,不见了踪影,与此同时,飞羽额心处黑色一闪而逝,有那么一瞬间,飞羽只觉灵魂一荡,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险些站立不稳,但这异常一闪即逝,仿佛又只是一场错觉。
再度望去,宿休的身子已然淡得如同一缕薄薄的雾气,飞羽惊叫道:“前辈!你怎么……”弥留之际的宿休笑了笑,用最后的气力说道:“孩子,你很好……很好……”
云烟散去,宿休原本站立的地方,忽而荡起阵阵涟漪,很快又再度恢复了平静,一如过往,千年万载的沉寂时光。
这位昔年叱咤风云,纵横三界的魔尊在飞羽面前俨然只是一位为情所困,郁郁寡欢的失意之人,再不复当年的豪情万丈。当年之事于飞羽而言不过是岁月长河中残留的只言片语,二人相处之时虽然短暂,但飞羽以为,这才是他最为真实的模样,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可对于活着的人,数千年的执着等待,矢志不渝,真的太过残忍。
敬畏,钦佩,怜悯,同情……诸般情绪交杂,原来不知不觉间,飞早已对他心生亲切之意,此刻亲见他魂魄消散,心下又是不忍,却又替他高兴,毕竟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从此不再饱受煎熬。
飞羽忽而想到了华裳,也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珏泱,但也只是瞬息之事,飞羽苦笑摇头,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呼出,重新打起精神来,准备继续上路,他清晰地记得片刻前宿休对他所说的那句话:“……对的人不论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能到达彼岸……”飞羽心想:“不论这条路通向哪里,我都要走下去,一定要找到出去的法子。”
便在此时,飞羽浑身大震,身体竟然不听使唤,眉心处更是炙热难耐,蓦地一道黑气从眉心中飞出,落在飞羽面前,黑色大盛,很快化作一个一袭黑袍的人来,飞羽一惊而退,这才发现身体已恢复如初,举目望去,赫然发现眼前这人正是那日初上忆瑶山时,遭遇的黑袍怪人。
阴冷寒极的气息瞬息充斥了每一个角落,斗帽之下的世界更是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叫人永远难以望穿,飞羽如临大敌,直直盯紧了他,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有些缥缈的声音从斗衣下传了出来,只听那声音道:“吾乃鬼灵炙衡。”
飞羽大惊,失声道:“你说什么,你是鬼族!你为何会在我的体内?”蓦地记起宿休临终之际那一幕,又道:“你与魔尊是何关系?”
炙衡发出了低沉地笑声,嘿嘿道:“小子,你糊里糊涂地来此,当真是活腻了么,算你命不该绝,走吧。”
飞羽有些愕然,听他的意思似乎能够让自己出去,心中一喜,却也不敢全然轻信,仍自追问道:“你与魔尊是何关系?”
炙衡啧啧道:“死人我见多了,该来的不该来的,十有八九都不愿承认亲见的事实,哭天抢地,言止癫狂,老子早看得腻味了,倒是你这小娃娃,有点意思,有活命的机会难道不该感激涕零,叩求我来助你么,怎的尽追问些不关己的闲事。”
飞羽轻笑道:“这可不是闲事,其一,魔尊前辈临终之际曾言道‘他也不该随着我就这般去了’,若我所料不错,说的是你吧。”炙衡不置可否,飞羽只顿了一顿,见他并无开口辩驳的意思,继续道:“你能助我脱困之事或许不假,但若没了我,只怕你也难以存活下去,且魔尊前辈还说过‘他自会告诉你一切’,魔尊既已有令,眼下你我又需通力合作,难道不该坦承布公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炙衡忽而仰天狂笑起来,双臂高举,似要吐尽这一腔怨气,振声道:“好小子,有些胆识,告诉你也无防,这里乃是三界亡灵汇集之地,你可知亡灵为何要来到出地?”
飞羽道:“前往幽冥鬼域。”
炙衡道:“不错,正是为了前往幽冥鬼域,但你可知此刻你脚下的黄泉海,每一滴海水便代表一个耗尽命魂之力的灵魂,三界亡灵虽众,但死后能够顺利来到黄泉海的,十不过一,能顺利踏过黄泉路到达彼岸的,又十不过一,真正能够进入幽冥鬼域的,终究是少之又少。即便顺利进入鬼域,也要面临三个选择。其一,迷恋阳世者,投入轮回道,再世为生灵,只是是人是畜,抑或是飞禽走兽,乃至花木鱼虫,世间一切生灵,尽有可能。其二,命魂之力衰微者,可留于鬼域,直至命魂之力耗竭,归入黄泉海,此谓之鬼卒。其三,既不愿往生,又不被许可长留鬼域者,便如同三界中游荡的孤魂野鬼一般,任其消散泯灭,此谓之阴灵。”
飞羽道:“生灵,鬼卒,阴灵,你说你是鬼灵,并不在其中。”
炙衡道:“不错,吾本是不肯往生的阴灵,天道轮回,命轮神树诞命魂,命魂生意识二魂,三魂是为阴魂,阴魂入世生七魄,是为阳魄,三魂七魄,阴阳相生,方有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在世生灵死后,七魄散尽,三魂重新归入幽冥,踏过奈何桥头,识意两魂也会随之重生。再入轮回,往世为生,周而复始,直至其魂力耗竭,化作黄泉水,滋养着命轮神树。”
飞羽吃了一惊:“命轮神树居然在幽冥鬼域!”
炙衡道:“命轮神树扎根黄泉海,连贯三界,三界之内,有旁枝化身千万,否则你以为,鬼卒去往阳世办差,只凭一双脚,要走到什么时候。”炙衡似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道:“人修为而仙,兽修而为妖,三界生灵各有修行的法门,唯独七魄散尽的阴魂鬼物,修行之事殊为不易,只能依附拥有至阳之体之人,才有了一丝可能,所谓鬼灵,便是藉由此法修行之阴灵。宿休与你均是至阳之体,吾与他相识多年,当年吾不肯往生,逃离鬼域,被鬼卒一路追杀,三魂行将消散之际,为宿休所救,此后吾便依附于他,这数百年来,也只有吾偶与他说些话了。”
飞羽道:“魔尊前辈临终之际令你附在我的体内,也就是说如若不这么做,他会随他一同消散,是么?”
炙衡道:“是。”
飞羽道:“也等于是说,我的余生,都要带着你,除非将你替你找到另一个至阳之体。”
炙衡道:“是。”
飞羽深吸一口气,截然道:“我不同意!”
炙衡呆了片刻,缓缓道:“不论你同意与否,你我已成一体,况且如今唯有我可以助你返还阳世,倘若你真的厌恶于我,除去替我找到另一个至阳之体渡体外,还有一种法子。”
飞羽道:“什么法子?”
炙衡道:“铸魂!”
飞羽道:“何谓铸魂?”
炙衡道:“噤声!此事以后再谈,想必是鬼卒们觉察到吾的存在,正在朝这赶来,小子,若再迟疑不决,你可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飞羽一咬牙,道:“好!我们先离开这里。”
炙衡抬起右臂,掌心向下虚按,顷刻间,二人脚下所处之地现出一轮巨大漩涡,飞羽只觉脚下一空,惊慌中人已落了下去,炙衡随之跃入,漩涡旋即恢复了正常。
飞羽保持着头上脚下的姿势,只觉一股诡异莫名的巨大吸力拉扯着自己,不住往下跌落,脚下的世界仿佛是一个永无止尽的无底深渊,深邃黑暗且不知尽头。可是忽然之间,飞羽只觉浑身一寒,身子四周尽都是寒冷的水,且头下脚上,世界像是忽然间被倒悬了过来,急忙手脚并用,但他不识水性,非但没能摆正体位,反而越发下沉,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迷迷糊糊之际,只隐约觉得有一股力道拖着他,此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