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殇坐在木椅上,两只脚丫掩在黑影重重的木桌,没有附着的空荡,不停摩挲的莹润白皙,行动游走的尾巴变成两只脚,她还有些不习惯,一路的逃离,她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似梦非梦,若近若离。
现在,在绿衫的下摆,她的脚丫不停摩挲。
呼呼——,林子里,兽血流了一地。
它们不停地咆哮,而她不停地奔跑。
忘记脚上的感觉,一点一点踏在泥里,躲过每一次树木的袭击,凭着说不出所以的感觉。
冷雨流了满脸,怎么也抹不干净,她的眼睛努力睁开,却望不断流不尽的雨幕,与重重无月光星点的黑寂,奔跑,成了本能,双脚没有练习,却与不停游动的暗红色的长尾一样灵活矫健,跨过层层障碍。
湿衣,黏在腿上,好沉好沉。
大口地喘着气,却灌进无数和着雨水的草屑儿。
头仰天空,树枝卷起的长发,湿漉漉的倾泻而下,坠在腰间,宛如千金重,浑身上下包围在湿冷的壳中,好沉好沉,难以挣开。
“叮叮当当!”
勺子碰到药碗壁,发出清脆的声音,无殇右手搅着汤药,一圈一圈儿地转,漫无目的地随心。
黑色的药汁浓稠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就像外面的天空,布满波澜诡谲的黑色漩涡,一圈一圈地轮回,偶尔传来叮叮当当的霹雳,在闪亮的白光中,映出对方低垂的眉眼,骄傲而邪气。
“哦,这个故事颇为有趣。”
她偏头,望向少年,眼里含着笑意。
橘黄色烛火儿,搁置在木桌右边,恰恰二人中间。
他扬起头,一高一矮,从平行的女孩儿的肩膀处划过,脖颈,下巴,嘴唇,鼻子……直至眼睛,对视。
她眼里的笑,含着莹莹烛光儿。
“是啊,累得先父早亡。”少年摊开手掌,坐在小矮几上,他已经两手空空,不再握着让自己心惊的灯火儿,所谓的利器总得在擅器人的手中方能发挥效用,而自己没有这种能力,他知道。
与其空握着,是对对方的威慑。
不如说,愚蠢的胆怯,自以为是的伪装。
煌煌间的了悟,像一阵风,匆匆过。
她的目光锐利,带着渗人的笑意。
吕不非感到,自己的面具正在闪着橘黄色烛光儿的笑里,一声声,咔咔碎裂。
他温润的面具,对世界的解读,在她低低的笑声里,仿佛黑夜里嘶鸣的二胡,惹得无数鹧鸪扑棱扑棱的乱飞。
在永安城的波澜不惊里,民风淳朴,没有真正你死我活的战争,偶尔的小打小闹小聪明,只是风吹起的涟漪,转瞬即逝,生活的苦涩与甜蜜在涟漪里有条不紊地继续,没有流血千里与腥风飘扬。
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未知,有多少彷徨,多少尔虞我诈,多少你死我活,只能靠想象去编织,编织自己未曾亲眼见证的恐惧,编在委委屈屈中。
“亦没有余力,改变什么。”
他也开始笑,稚嫩的脸庞,染着红晕。
从眉,到眼。
肩膀轻轻地晃动,绿色的衣袖鼓荡起风,从书房未关的门刮入。
无殇听着他的笑声,有些出神,他的眼里也倒映着光儿,莹莹的橘黄色,在黑色的瞳仁里摇曳。
他的声色,介于成熟与未成熟间,是她从未听过的笑声,不是眼冒绿光,充满欲望的贪婪之笑,不是命不久矣,未老先衰的虚弱之笑,更与林子里的野兽不同,他们嗷呜的号叫让人总觉得缺了几根弦,是的,她姑且称之为人。
他笑得有几分坦荡。
不过,只是瞬间,让无殇有这样的感觉。
她很久没有与人交流。
除了对着水潭,在林子里自言自语,她没有一个说话的同伴,或者,是有的,但是她抓来的。
“救命啊!”
“妖怪啊——”
“苍天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道法无边的太上老君,显灵啊,怎么能让这种妖孽祸害世间!”他们就像纸糊的老虎,没有什么真本事。
生命力也弱得可怜,一般的头疼脑热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往往抓来不到几天就死掉。
无殇觉得,如果少几句感叹和眼泪鼻涕,不抗拒自己的好心,老实地贴点儿上药,安安分分地回答自己的问题,不试图反抗对方,他们会活得长一点儿。
不会太早,送给野兽作食物。
或者,表现得好,还会有一个土丘作坟墓,野兽为贡品。
每年柳絮飘的时候,她会过去扫扫墓,唠唠嗑儿。
可惜,太聪明。
所以,都早早挂掉,连灰渣都不剩,她其实没那么坏,与那些没开化的野兽相比,自己真的已经很讲理了。
木椅吱吱呀呀地在身下叹息,书房里不断流窜着自小厅而来的过堂风,围绕着两人的衣袖,与他们细长的样子,烛火儿在中空的外罩内,拼命逃窜,却挣不开命运的束缚,要么被外面强大的敌人剿灭,要么默默地流泪直至天明。
“没想到,我们经历倒有些相似,都是为长辈熬药,难怪你熬药的手艺不错,这么多年也没落下。”
无殇回神,夸奖少年。
然后低头,把风吹凉的药,一气喝干,不带脸红。
一勺,一勺地喝,实在太慢,不符合无殇英勇豪迈的气概。
想当初,喝水按盆,如农家的水盆大小,一盆又一盆。
身材修长的结果是辛苦的劳动,不止要努力地吃,还得努力地喝,大块大块的兽肉,大盆大盆的兽血,饱腹,成长……无殇不是在吃饭,就是在吃饭的路上。
温热的黑色药汤,从唇到舌,从胸到腹,一滴不落,无殇是杂食性动物,彻底地杂食性动物,伴随着强烈的好奇心,几乎无物不试,无殇不知道经历这般变化会有何不同,没有前车之鉴,更不会有人教,只得自己摸索。
“啊,是吗?”
吕不非,有些惊讶。
这个时候夸奖,真的不是先给甜枣,再来棍棒么?
“是啊,这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呵呵。”
吕不非咧嘴笑,相逢何必曾相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