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忙忙倒着热水的诗棋,一听这冷冷的一声话,停了手中的动作转眼向正从屏风后替易无忧拿衣服的诗书看去。两人使了眼色,诗书将衣服放在床头,匆匆行了礼便和诗棋静静地退了出去。屋子的安静,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让两人心中有些压抑,烦闷不安。
见过放声大笑、毫无顾忌的易无忧;也看过自信满满的易无忧;同样也见过盛怒之下的易无忧;甚至还见过泪流满面、伤痛难忍的易无忧,可就是没见过她此时的模样。
抱膝而坐,头无力地歪着,锦被胡乱地裹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地滴着水,散乱地掩了面。透过散乱成缕的发,那双眸子中的散发出的一点幽光让夏侯沐的心中有着强烈的不安。此时的她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就连那双眸子里也是静静地眨也不眨,然而这样的安静却让他害怕。
此时的她,让人无法融入她的世界里去。她用这样的安静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用这样的安静瑟缩地防备着任何想要窥视她内心的人,就如同看空了世间万物的方士一般,睁着那目空一切的眼眸直视前方。
攥着薄毯的手用力收紧,发出的清脆是咯咯声,夏侯沐敛眉眸中瞬间爬上一抹愠怒。也只一瞬便松了拳柔了目光,鼻息中一声长叹,缓缓抬起手用那薄毯一下下地擦着易无忧湿漉漉胡乱耷拉着的头发。
然而也只擦了几下,易无忧却忽然肩头一动,躲开了他的手:“不劳皇上动手!皇上纡尊降贵,臣妾受不起。”
手顿时僵住悬在半空,薄毯也在瞬间离了夏侯沐的手。愣愣地看着她瑟缩着身子的样子,夏侯沐的眉头渐渐拧紧,垂下僵在半空是后,似是带着些许恳求沉声问:“为什么你总是把所有的事情憋在心里?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愿和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跟我说好不好?”
眸光不闪,盯着她望向他处的眼眸等着她的话,然而半晌之后夏侯沐听见的却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臣妾不知道该说什么?臣妾惶恐,不敢询问皇上。”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易无忧的眼中却是一丝谦卑。
先前被压下去的愠怒再次窜出头来,揪紧了衣衫夏侯沐定定地看着她,压抑着心里的怒意:“你到底怎么了?什么皇上?什么臣妾?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把这些称呼了?是不是嘉儿今天来和你说什么了?”
“您是皇上,我是您的妃,难道这样的称呼,错了吗?”展颜笑得大方得体,易无忧看着夏侯沐那愠怒的眸子认认真真的说着,可那看似也在欢笑的眼眸却是空洞无神,毫无一丝笑意。
“她到底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她胡说八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心烦意乱,面色发青,夏侯沐压着心中随时都能爆发出来的怒火。
“皇上您多心了,林妃娘娘哪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她只是说了些实话,说了些,臣妾一直都不远承认不愿去面对是事实。”虽是对着夏侯沐说出的话语,然而易无忧心里却明白,这句话却是和她自己的说的。林嘉今天,残忍地把那些她一直逃避着不愿去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赤 裸 裸地抖落在了她的面前,让她无处可逃也无法再逃。
猛地一拳砸在床板上,夏侯沐再也忍受不了她这样的话语和腔调,眸中的怒火不再隐忍高涨而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和我说话?什么实话?什么事实?她到底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然而那样的盛怒的目光却只让易无忧的心突然之间注满了窒息般的伤痛,攀升到了眼眸,一丝苦笑爬上唇角:“好!那么,夏侯沐,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少了些什么?”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却让夏侯沐顿时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她是个什么意思。寻思了片刻,眸中悄然闪过一抹了然缓缓瞪大了,抬手来到脖颈之间,隔衣按下去却是空空如也没了凹凸之感。
在身旁的枕边摸索片刻,易无忧伸着裸 露的手臂递到他面前:“你失忆的时候,都能把这块玉当做宝贝一般地戴在身边。如今,却连它丢了都不知道。夏侯沐,你要我说什么?还是说,根本就是你不好意把它还给我,所以让林嘉来还给我?更或者是故意让她带着这个东西来示威?”
似是猜测又似肯定地话语让夏侯沐一句话也说不出,定定地看着易无忧手心拖着的碧玉。到底,这块玉是怎么落下的?什么时候落下的?居然还被林嘉拿来示威了?
“皇上,你若要宠幸其他嫔妃,臣妾没有意见。夏侯沐,你若是不想要这块玉,你直接还给我就行。可是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要说你是无心的,我不信这样的贴身之物能随便就落下。”前后两句话却是截然不同的称呼,易无忧的眸中,一行泪无声而落。
脑子里越渐混乱起来,夏侯沐紧皱了眉头努力回忆着前一天的事情。当时易无忧离去后,留下他一个人不得不去面对林嘉。听到她哭喊着一声“润之”之后,心里涌起了深深的愧疚自责,毕竟真的欠了她太多太多,也就陪在她身边过了一日一夜。
想起儿时,那个女孩子如一道阳光般照亮的他灰暗的童年,将他从那暗无天日的自闭中拉了出来。教他重新说话,陪他玩耍嬉戏、读书学习,陪着他度过了一**的煎熬岁月。如果他不是有着那样的身世,不是有着那样的仇恨,没有搅进那场阴谋之中。他想,他会和这个如阳光一般的女孩子相守一辈子,而他本也就那么打算的。
易相家的痴儿!当年看到那道赐婚的圣旨时,他不屑地嗤之以鼻。他故意走进了夏侯泽一手布置的阴谋中,想要看看他到底玩什么把戏。所以,不管那道圣旨上让他娶谁,他都不会反抗。可当大婚那日,那个痴儿眨着那不含一丝杂质的清灵眼眸,羞涩地说了一句“我饿了”时,他的心却被触动。那一瞬,恍惚之间他似是回到了儿时,在和阳宫里第一次见到迷路的林嘉时,她瑟缩着手想去拿桌上的糕点。而在看见他后,隔了半晌她才吞吐怯懦地低低来了句“我饿了”。
而后,那个痴儿被劫持,他故意放了那人离去,顺藤摸瓜走进了阴谋深处。去云幽城也并不是真正为了去寻找那个痴儿,而是为了消灭云幽山中有侯泽暗植的羽翼。然而当那转角处撞上了那个泼皮混混一般装扮的人后,那双闪着灵光的眼眸让他的心深深悸动。那个痴儿?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那个痴儿竟会恢复了心智,如脱胎换骨一般变成了鬼灵精。后来在靖禄王府再见她时,她却又成了玉面神捕无忧公子。一开始的争吵,他心中的愤怒超过一切,带回她只是为了禁锢她。然而,回去的一路上,他的心却被那个痴儿牵引左右着。之后的一切一切让他明白,那个本是被他当做棋子一般的痴儿,渐渐在他心中扎了根。
当见到学医回京的林嘉后,他忽然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他心中对林嘉的所有感情只不过是感激而已。后来答应娶林嘉,也只是为了报答她。因着儿时的所有和那么多年感情,他以为他能做到如对待那个痴儿一样去对待林嘉。可他却不知道,他的心里已经再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其他人。而他更没料到那个痴儿居然就那么离开了,没有留下一丝退路。而后的日子,就是那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人都变化,包括他自己,包括林嘉。
林嘉的变化却是最让他震惊的。他料不到这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孩子居然会变成了那么狠毒、心机那么深沉的人,做了那么多天理难容的事情。可因为这么多年的感情,因为多年来她为他付出的所有,他忍受着,也等待着,等着这个女孩子能变回原来单纯可爱的模样。可她确是越来越变本加厉,越来越让他难以忍受。而今,她更是做出了这种让他深恶痛绝的事情来!
努力思索了半天,夏侯沐终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落下了这块玉。然而眼前却忽然闪过一幕,晚上睡前,林嘉似是在他的屋子里燃了支安神的香,或许就是那支香惹的祸。让自己熟睡过去,才让她得手取走了贴身的碧玉。
心中了悟,夏侯沐满心的怒火再次高涨,却也深深的心痛。林嘉,真的变成这样了吗?变得已经让他不认识了。刚要开口说话,耳边又想起一声笑。
满眼嘲讽,讥笑一声,易无忧看着依旧陷在沉思之中的夏侯沐:“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也不要说昨晚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信。”目光灼灼,最后的三个字是那么坚定的肯定。
“我连失忆的那几年都没碰过她一下,昨晚能怎么样?”怒吼一声,夏侯沐眸中熊熊的怒火似是能焚毁世间一切。
如此的愤怒并不曾让易无忧面上的笑意减去分毫,唇角的弧度却是更深:“这几年来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道不是吗?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不是吗?”
“你在楚汶昊那里的三年,有过什么我同样也不知道不是吗?”被易无忧的一句话惹得彻底失了理智,夏侯沐脱口来了这么一句。
面色一怔,笑容未及淡去,随即易无忧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地前俯后仰,让那本是包裹严实的锦被缓缓滑落至肩下。笑到最后似是连泪都笑了出来,面上的一片水渍不知是泪还是发上的水。
听似癫狂的痴笑让人心头阵阵发憷。慌乱、隐怕夹杂着浓浓的愤怒,夏侯沐的大脑顿时一热,猛地拉过易无忧狠狠地吻住了她微凉的唇,霸道地吮吻碾压着,欲要堵住那让他心悸的笑声。
“夏侯沐,别让我恨你。更别让我看不起你。”一动不动,任他那么肆虐着自己的唇,一声破碎间断的低语溢出易无忧的唇齿。
霸道的动作瞬间止住,却未曾撤去依旧停留在她唇上的唇,呼吸着她刚刚沐浴后的馨香气息,夏侯沐那燃着怒火的眸渐渐转柔,心中一叹,一寸寸轻柔地吻去她面颊上的淡淡水渍。他不知道他能说什么,此时他只想用满满的柔情去温暖怀中全身冰凉的人。
“我以为什么都没变,我以为即便是这么多年的分离,你我之间还会是原来一样。可终究,还是变了。你和我,已经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了!”淡淡的话语中透着一抹伤、一分痛,更多的却是难言的失望。嘲讽,深深的嘲讽席卷了易无忧的整个身心。变了,到底还是变了。这么多年的分离怎么可能还一成不变呢?
温柔的动作再次停住,让开尺许盯着她满眼的失望和满面嘲讽的浅笑,夏侯沐的唇角亦是缓缓爬上一抹苦笑。到底是什么变了?心变了?情变了?还是其他的变了?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变了,只是这一句话让他忽然觉得,两个人之间似乎真的有什么已悄然改变!
“自始至终,我的心都没变过!从来不曾动摇过一分。”目光灼然紧盯着易无忧的眼眸,夏侯沐声音低哑却是异常坚定。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易无忧吐露一个字,就连目光都不曾转过来,夏侯沐的心渐渐透过一丝凉意,凝视她半晌起身缓步离去。
“可你现在是皇帝了!”一句话,八个字,饱含了酸涩与无奈,却一语道破了所有隔阂产生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