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玥兰开口了,声音就如冬月清晨的寒霜,又似那高山之巅不化的冰雪,听得陈仲则和马某同时浑身一哆嗦:“你可识得我?”
陈仲则微颤的回到:“姑娘何人?老夫并,并不识得。”
杨玥兰又问:“你可还记得去年被你判死的司天监柳青元?”
陈仲则恍然大悟,指着杨玥兰说:“你,你是柳青元的?”
“我是柳家遗孀,今日此来,就是要为夫报仇,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奸吏!”杨玥兰情绪异常激动,手中短剑已然举在胸前,抓着剑的手不住颤抖。
陈仲则听杨玥兰道出自己猜想,叹了一口气,他自知今日大势已去,可以说是必死无疑,心头的惊惧反道是突然消散。
站于一旁的马某听杨玥兰说,她是柳青元的遗孀,却也身体微微一怔。
杨玥兰举着短剑,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愤恨之心藏于心底许久,如今仇人当前,大仇眼见就能得报,虽然怒火冲心,可杨玥兰毕竟是那个柳青元觉得聪慧睿智,深明事理的女人,她知自己相公虽官拜三品司天监,可司天监这个职位平时只与天时星象打交道,并不会过多搅入朝局中,所以历朝历代,为司天监者,只要不以天象蛊惑朝政走向,都必得善终,即便有人勾结党羽假授天意,只要不是直指当朝帝王,或实质性造反谋逆,无非就是丢官罢职乃至流放三千,怎么都不至丢了性命。柳青元虽朝堂死谏,可这两者皆不沾边,何以就被陈仲则判了斩刑?奈何她一女流,虽明事理却无处伸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相公赴死。
此时当朝宰相陈仲则就在眼前,杨玥兰强忍心中仇恨,未将他立刻杀之后快,为的就是想弄明白其中缘由哪般。
杨玥兰举着短剑冰冷的质问陈仲则:
“我相公柳青元在朝时,平日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仅以他一日之言,就行杀伐之刑?我听闻他那日所奏,并无诋毁皇家之意,更无打压你权势之心,你何以就如此狠毒,连条生路都不留予他?”
杨玥兰的话就如一把利剑,一点点的插进陈仲则心中,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微微摇曳的那昏暗灯火,照着房内三个人的脸庞。
陈仲则那已皱迹斑斓的脸上,在听到杨玥兰的质问后,就一直轻微的抽动着,对于陈仲则来说,也许是过了很久很久,又或许只一刹那间,他的心惊骤起后,又平落,对于一个三朝老人而言,此生风浪已经经历的够多了,只是这次是最接近死亡而已。
陈仲则自己也不知为何,心安定下来后,就变得异常平静,似乎眼前生死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更似乎他自知今日就是他的祭日。
杨玥兰没有丝毫的等不急,静静的站着,等待眼前这杀夫仇人的回答,她既站在这里,就已将自己的生死完全置之度外了,当下的形式不管如何转变,她都有十足把握在瞬间将手中短剑刺入仇人心窝中,而那之后的事她从未考虑过。也许吧,在决心为夫报仇,刺杀当朝宰相之时,她就知此事太过凶险,即便侥幸成功,只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唉!”
陈仲则长叹一口气,将本已后缩入榻中的身躯前移,重新在床沿边坐直了身体,面向杨玥兰娓娓而道:
“你夫柳青元确实是我下令处斩,老夫自知今日必死,无从申辩。柳大人平日与我本无间隙,奈何那日他居然提到《国破九论》,且一再劝谏皇帝纳忠言清吏治。”
陈仲则挺了挺腰继续说:“柳夫人,实话说予你听,那日朝堂之上,你夫柳青元所说,并无一言不对,而他所提到的《国破九论》,也并无一条不实,可我还是要杀了他,只因形势所逼,老夫不得以而为之。我大尧开国二百余年,所统疆域之大,所治民物之丰,可谓更古未有,大尧百年盛世亦非浪得虚名,然而看似如此强盛的国家,却埋藏着诸多隐患,在我入朝为官时,大尧就只是表面盛世,而内里腐坏了。老夫为官三朝,两任宰辅,岂能不明其中端由?两位先帝也曾励志革新重塑大尧,老夫也为之出谋策划,只可惜大尧之大,已太过臃肿,仅靠修补无济于事,若从根治又必伤筋动骨,甚至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两朝的革新,均以倾尽国力镇压叛乱,或抵御外敌而告终,而且每一次失败革新后,导致外臣权势更甚,到了广月年,大尧各方节度使之势,实则已不落于朝廷之下。先帝临终前将幼帝和朝政托付于我,我只能勉力维持朝局的稳定,大尧虽外有强敌内有悍臣,可大尧百年威势依在,只要能稳住各方从中周旋,大尧倒也不会即刻倾覆,但如果再行革新之事,此时皇帝年幼,朝廷力微,皇族内戚勾心斗角,番邦外臣虎视眈眈,稍有差池就天下大乱。所以我才将朝权逐步收到自己手中,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各方的均衡。”
说到这,陈仲则看了杨玥兰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也是我大权在握后反更贪慕权势,再容不得旁人指染我拟定的方略,况且柳大人职属司天监,司天监历来都是勘问天地,代天授意,他以落星为契,尽数大尧病端,劝谏皇帝重启革新,此事我若不处置,传散出去,定会削弱我朝中威望,更会引起各方外臣警觉。无奈,我只能以蛊惑朝政,妖言大罪将他斩首。柳夫人,你夫之死,全因我贪恋朝权,不纳他言所至,你来为夫报仇理所当然,动手吧。”
陈仲则闭上双眼,将头后仰。
杨玥兰此时眼中已满是泪水,她低吼道:“你不听我相公之言,害死的又何止是我相公一人?王巢血洗京城,百万百姓,男丁杀绝,女眷淫掠,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未放过,而你却带着皇室和禁军,逃到这蜀中山里,京城那血海地狱,就是你一手造成的!”
杨玥兰越说越激动,指着陈仲则的剑不停的抖动着。
陈仲则听到王巢血洗京城,双眼立睁,眼中所露惊恐,比之一开始见到杨玥兰时更甚,他惊疑的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马某,马某见陈仲则如此看他,立刻禀说:“陈相一直在病中,所以皇上不准他们向你禀报。王巢义军不只血洗了京城,在逃离时还将京城付之一炬。”
“大尧亡矣!大尧亡矣!”
陈仲则双目空洞,连说两句大尧亡矣,然后眼皮慢慢闭下,将要完全闭紧时,他突然悠沉的说:“赤皇星落,天下大祸”说完就坐在榻边再也不动了。
杨玥兰见陈仲则神态不对,行剑直刺,待剑尖顶在了陈仲则胸口前,剑停住了……眼前这个老人已然没了活人气息。
玥兰心中五味杂陈,然愤恨之心让她久久不愿放下手中之剑,她知仇人已死,可却不是死在自己剑下,无论陈仲则是因病而故,还是听闻了京城之事而死,总之已经死了,即便她现在再插陈仲则十剑八剑,她已不能再报相公之仇。
杨玥兰举着短剑,眼眶中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好一会过去了,她突然收剑,然后重重的砍在了陈仲则的玉枕之上,玉枕顿时被砍成两半。此一剑下去,杨玥兰的心绪终于才发泄出来,将剑入鞘,瘫坐一旁。
马某看杨玥兰收了剑,马上去查看陈仲则,又是探鼻息,又是摸胸口,又是号脉搏,最后确认陈仲则真已死去,马某才将尸体扶趟回床上,盖好被褥,接着转身扶起杨玥兰说:
“柳夫人,我们别处说话。”
马某吹熄房中的灯,扶着杨玥兰走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