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某一出门,负责护送的禁军军官就迎了上来,军官双拳一抱,报上所属和自己姓名以及这次护送的兵卒人数,马某还礼后由将军领着出了行宫。行宫外一百轻骑早已待命,马某持缰上马,护送军官高喊一声“北门出城”,一百轻骑就护着马某出发了。
才出了兴元府五里地,马某就问护送军官由哪条路去汴州,历来宦官出宫传令,路线都是由护送军官拟定,他们只要跟着走就行。护送军官说皇帝严令速送,所以只能走官道,而由兴元府向东出蜀的官道只有一条,只能走到京城附近再转北,延黄河岸一路向东抵达汴州。
马某沉思片刻后与护送军官商议,他认为走陆路确实官道最快,可离京城太近,着实危险,不如由兴元府先向北行至黄河支流渭水,再顺渭水行船直达汴州,如此不仅遇上义军几率大大减少,也能缩短不少行程。护送军官听马公公一说,顿觉大妙,马上下令改道渭水。
广月二年十月,马某携大尧皇帝圣令进了汴州城,朱忠全听闻大尧皇帝封了自己东齐节度使,那是带着家眷在将军府门口跪地接令。朱忠全为人善谋,性情也不似王巢那般暴戾,更不贪财,对于权力的欲望比常人多不了多少,但朱忠全的性格中也有个致命的弱点,此人嗜色如命,汴州城也算在战火中熬了几个月了,可这守城要务和他娶妻并没半点冲突,占了汴州大半年间,朱忠全就娶了三房妻妾,加上从东齐接来的两个老婆和几个孩,一大家子跪在将军府门口恭恭敬敬的接了圣令。
马某见朱忠全如此诚心做大尧的官,悬在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朱忠全更是好好的招待了马公公一行,毕竟这是他在大尧中枢内认识的第一个人,更是将义军这大半年里搜来的一些宝贝拿来巴结马公公,可这马公公似乎不好这些财货,唯独对将军府里的藏书特别有兴趣。
朱忠全的将军府原本是汴州城里的一个太学馆,是招收地方官员孩子读书的地方,义军进了汴州后,原来汴州刺使和将军的府邸都被王巢和他的一干亲信住了,所以朱忠全那时就住在了这太学馆,后来王巢率大军去攻打京城,朱忠全也没再将他的将军府迁到别处去。义军中能识字的人不多,书简不是黄金白银便也没人抢,所以这学馆内的书也就原原本本的放在那里,朱忠全算是个识字的人,所以偶尔还会翻看一二。
马公公确实和别的宦官有很大不同,马某并不是幼时就进宫做了宦官,他本是书香之家的子弟,六岁那年家乡发了瘟病,父母双亡,其叔带他流难到了京城,只是他叔是一好赌之人,而且赌技还甚是了得,流落在京城中与人聚赌,总是能赢多输少,维持着他爷俩人的生计。后来一日禁军抓赌,将马某和他叔一起抓了去,按大尧律,聚赌仗刑一百,那日行刑的禁军也不知为何,击仗特别重,马某的叔叔就在马某眼前被活活打死了,马某当时年仅六岁,他哪里知道大尧律中未成年的孩子是不需要受刑的,还没等禁军问他话,他就已经被恐惧和悲伤吓昏过去了。
六岁的马某昏过去后,刚巧有一个老宦官从禁军府中办完事出来,见这孩子晕了过去,问了一旁监刑军官怎么一回事,军官说圣上下令整顿民风,所以这平时由京兆府管的抓赌这样的事,要由禁军奉令代管一段时间,这些人就是从黑堵坊中抓来的,正按大尧律行刑,已经打死三个了。
那老公公问那昏倒的马某怎么回事,军官如实告诉这老宦官,这个孩子是刚受刑而死的那个人的侄子,家乡发了瘟病,两人逃难流落到京。
老宦官点了点头让身边的人把马某抬出了刑庭,出来后老宦官摇醒了马某,问他家中还有何人。马某一五一十的将自己身世跟老宦官说了,最后老宦官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进宫,马某举目无亲,看着眼前这娘声娘气的老爷爷甚是和蔼,就点了点头,老宦官拿出银子给那监刑军官,让他好生安葬马某的叔叔,然后就带马某进宫做了宦官。
马某当时一个六岁孩童,哪知宦官是什么,等进了宫后一切也由不得他自己,身体上就被迫伤残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慢慢好转,期间老公公偶尔会来看他,听闻马某识得几字,便兴趣来了,等他伤一痊愈,就开始教马某读书识字。
原来这老公公是当时内侍监的少监,他主管皇宫内的文书事宜,并负责内侍监和大尧史馆与起居令接洽。史馆是大尧开国皇帝建立的专门编修史书的地方,而起居令就不得了了,起居令是随侍皇帝的人,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编写《起居注》。所谓《起居注》就是记录皇帝一言一行的书籍,俗话说“君举必书”,皇帝在朝上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起居令记录下来,编成《起居注》存予史馆中,而皇帝本人是不能看《起居注》的,《起居注》也不允许编册成书,只准用于后世史官们编史查用。
老公公常年混在文士与书简中,自然也已是个饱学之士,老来有个关门弟子甚是高兴,经常带着年幼的马某同去史馆,老公公在一边办事时,就放任马某去书库中自个儿看书,于是马某渐渐喜欢上了书简中的文字,特别是对记录了山川河流的地誌非常有兴趣。
马某就是这样在宫中慢慢长大,等他成年时老公公已是内侍监里两个监正之一了。自知年势已高的老公公在死之前的几年里不断提携马某,也因宫中宦官能识字之人太少,更难找出几个如马某一般饱读诗书的,以至马某在二十岁时就已经做到了内常侍,在内侍监中所管理的与老公公当年几乎一样,老公公见接班有人,未多久便也放心而去。
马某之所以能说服禁军护卫改道,由陆路转水路,看似路程远了不少,其实时间所用更少,主要也是因为他读了太多太多的地誌书籍,大尧一些地方就像一张张的图,模模糊糊的出现在他脑中。禁军的护卫军官百般疑惑,为何一个只有这次逃难入蜀才出过京城的宦官,在和他商议路线时就如一个看惯了行军图的将军,当然,护卫军官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为什么。
马某宣令完后又在汴州徘徊了两日以做休整,第三日便领着护卫军官去和朱忠全告辞,准备回兴元复命。朱忠全知马某公务在身不便挽留,领马某进了内堂,打开一口箱子,箱子装满了珍奇古玩,朱忠全说:
“马公公,我这东齐节度使也没做两天,并无半分功绩,日后剿灭了王巢,圣驾返京,还请马公公和内侍监各位替我多多担待。”
马某并未多看箱子里的东西,而是绕着书架随手翻看着上面的书简,心不在焉的回答:“好说好说,天御将军若是能剿灭京城贼军,自是旷世奇功。”说完抽出一卷书细细翻看。
朱忠全一时拿不准马某这句话的意思,见马某对箱子里的财物并不心动,心想不好——这皇宫中的宦官什么值钱的东西没见过?这位马公公会不会是嫌箱子里的物饰太寒酸了,他都看不上眼。
箱子里的财物已是朱忠全几乎全部的身家了,义军一开始本就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所以即便抢了大户人家的,也大部份都分与当地百姓了,自己收上一些稀奇珍贵的,也多数交予王巢了,这箱子里多半都是王巢离开汴州后,义军在汴州城内细细搜出交予他的。
朱忠全看马某如此态度,心底顿时有气,见马某双手捧着书简头也不抬,当下没忍住脱口一句:“马公公既然喜欢那卷书就且带走吧。”语气之中多少有些不快。
马某才刚将心思沉入这书简中,忽听朱忠全如此之说,恍然醒来,抬头笑着说:“下官走神了,将军莫怪,莫怪……将军说此书送予我?哎呀!那可得多谢将军了,不瞒将军说,你这书架上的书可有不少京城史馆中都未有,有些还是古籍,将军若平时不看,可否借些给下官回程路上消磨时日?”
朱忠全一愣,随即说到:
“我平时也无暇读书,公公要是喜欢我全送给公公了。”
“此话当真?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马某听朱忠全愿意送书给他,心里大乐,马上谢了朱忠全,本来平时就尖细的声,此时语调更是豪无修饰的又高了几分。
马某一说完就将手中的书简放回书架,走到那口装满了珍宝的箱子面前蹲下去翻看里面的东西。朱忠全心底哼了一声,心想这死公公说到底还不是个贪财的货色,拿本书装什么清高。可没过一会朱忠全的脸上就挂不住了,只见马某先是拿出了一幅画打开看了几眼说:“这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仿得也太糟了”说完起放在地上,然后又取出一尊金佛,在手上掂了两下,翻过又在底座轻轻刮了刮说:“铜包金,”又放在地上,再取出一对玉镯,对着窗的光看了两眼道:“这品相宫里太多了”又放在地上……如此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本来满满一大箱子的珍宝被马某挑了一半出来,倒也并非全是仿制赝品,有些只是算不得上品,也都被马某一一挑出放在地上。
马某又拿出一幅画打开一看,顿时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到:“这李将军的《江山秋色图》仿得倒惟妙惟肖。”收起画又放回了箱中,然后转身到书架中抽出好些书来,有竹简制的,有丝绸的,还有皮革的,最多的还是纸质书,捧了满满一怀走过去塞进了箱子中,又返回书架有点犹豫的又挑了一些放入箱中,直到箱子被填满,他才摸了一本拿在手上,将箱子盖上。
朱忠全看得是目瞪口呆,直到马某将箱子盖上,满脸通红的朱忠全歉意的说:
“公公莫怪,这箱东西都是手下收集来的,你知我们这些都是粗人,没几个识货的,呵呵……”说完干笑了两声,马某陪着笑了笑对朱忠全深深一揖:
“哪里话,这箱子里的东西在这普天之下已属难得之物了,只是下官皇命在身不便多带,下官在这里谢谢将军。将军请放心,箱内财物我必定帮将军转送予我内侍监同僚,只是这箱内书简……”
马某还未说话,朱忠全立刻接道:“书简全送予公公。”
马某大喜,叫来护卫将军让他叫人来将箱子抬上马车,然后高高兴兴的启程回兴元府复命。
朱忠全送走马某后回到内堂,他看着地上马某挑出来放在地上的财宝,马某挑的时候将仿赝之物置放一堆,又将品质一般的放于一堆,其中那堆真品中还属金子最多,朱忠全苦笑的摇了摇头:
“爷今天可是长见识了,这天下还真有不爱黄金的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