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誓,你能帮我个忙吗?”及雨对我说。
这是很罕见的情况,我从未见过及雨遇到他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
既然他无法自己搞定,那一定不是容易的事,只是,我能做到吗?
“什么事?”我道。
及雨皱皱眉,递给我一只塑料包,显得很不情愿:“我的手工课作业。”
“哈?”我接过来定睛,只见粗糙的包装上头写着“手工娃娃”四个字,下面还印着图样,粗陋到填色与线条错开来,显得有些诡异。
我打开包装,里头不过是针线、彩色的布块以及一坨棉花,说明书更简单,按照图样剪裁、缝合,再把棉花塞进去就可以了,一年级的手工课而已,没什么难度。
及雨为难地说:“我做不了。”
“你不是会针线吗?”我明明记得,及雨的针线还是不错的。
“不止是他,我们都不会去做的。”觉探进头,插嘴道。
觉走进来,把画稿放在悉公的桌案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翻看包装,再无异样。
“我们花费时间、亲手制造的东西,往往会带有一定量的妖法,更何况及雨的身份。”觉道。
及雨点点头:“最重要的是眼睛,即便是为了制作具有妖法的器具,我们也一般不会做拥有眼睛的东西。”
“因为灵魂居住在眼睛里,它可能会产生自己的灵魂,那就无法控制了。”觉也说。
“娃娃还不一样,它与人的形态相似……总之稍有不慎便会很麻烦的。”及雨道。
我瞅了瞅手里的布头儿,问:“我做就没事吗?”
“就冲着你这种心态就不会有事的。”觉摆摆手,溜了。
“人类做的话,心态的确很重要,不过也存在特别的情况。”及雨仿佛想到了别的事情,皱了皱眉,又转而对我说,“手工课的作业而已,不过在千缘阁这种地方……我会采取措施的,你放心就是。”
这时,楼下的三声铃响了。
“你先去吧,这个不着急。”及雨道。
下楼之后,我才真正明白及雨为什么会对一个布娃娃这么小心了。
“这是?”我指着桌案上的木块说。
温尔耸耸肩:“如你所见。”
木偶,提线木偶,很破旧的提线木偶。
仿佛是女子,细长眉眼,降红唇色,衣着色彩艳丽。旧东西残破很正常,但是这具木偶,未免残破得太厉害了吧。脏兮兮的泥垢,零星部件、装饰几乎所剩无几,若只是搁置起来不会如此,似乎有人刻意破坏它。
我拾起它的断臂,才发现它的线都断掉了。
手臂上刻着的,似乎是文字,但也很像画。
“这是鸟虫篆。”温尔道,他又说,“这是傀儡。”
人鬼为傀。
“送东西来的人呢?”我问。
温尔摇头:“他知道这是什么,所以……”
“他不是来问的,他只是想脱手。”我明白了,转而想到及雨的话,又有些担心,“好办吗?”
温尔微微颔首:“不难,只是,当你知道了她身上的故事,就有些不忍了。”
她是傀儡,她曾经被赋予了一个娟秀的名字,但是,她丢弃了它。
在某一段短暂的时间里,她曾经深切爱慕着那个制作她的工匠,她看着它,用小刻刀和笔墨将她的轮廓呈现,又给她穿上绚丽的锦衣华服。他仔细的心思,她看得出来。
木偶若要诞育灵魂,那必然需要大量的时间,需要工匠浓厚的心意。除此之外,她的诞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曾经属于一棵拥有灵魂的树。
因为某些缘故,那棵树的灵魂离世了。于是,粗壮的树干被砍去,卖给大户人家打了桌椅,余下脚料,则送到了这位工匠手中。
工匠制做了七只木偶,男女老少,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个,她看着工匠制作出了她的家族。
那时候,她是感激的。
然而,没过多久,工匠又把她放在了制作台上,开始在她的四肢和脖颈上打孔,穿进了纤细而坚韧的线。
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里,她和她的族人,在人类的牵引下,载歌载舞。
起初,她感到困惑。
族里的老人说:“看来,我们生来就是傀儡,一举一动都是要在别人的牵引下,我们只能按照他们的规矩办。”
“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看到那根线了吗?它们的力量就是约束我们。孩子,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老人叹息。
在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时,她感到窒息,连空气都是压抑的。
在日复一日的登台中,傀儡凝视着满堂喝彩,那些鲜明的嘴脸,那些叫好的声音,都是给牵线人的,观众们的眼睛,穿透了自己,也从没有自己。
“我们按照线的规矩办事,即使他们是不公平的。”傀儡问。
老人劝:“我们这种存在,不该有自己的思想。”
可是,我不想。傀儡告诉自己。
她等待着机会,终于有一天,她的身边,被落下了一把剪子。
她尝试了很久,终于,将线搭在了剪子的刀刃上。
月光从窗隙透进来,剪子的白刃骤然闪着刺目的光。
“你不可以!”老人目瞪口呆。
“为什么?”傀儡目光如炬。
“你可想过,离开了,要如何生存,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不安稳。”妇人大惊失色。
傀儡道:“世界有多大,在你走多远,不然,戏文里的山水,存在与否便没有差别。至于怎么走,我要靠自己的腿脚。”
“你不能破了规矩!”中年人喝道。
“规矩?我的规矩不该由他们定夺,更何况,那规矩本就是错的。”傀儡皱眉。
“究竟是为何?”说话的是个孩子,“是为了追求什么,还是只为了离开。”
傀儡的眼眸沐浴在月光里:“我只有获得了自由,才有权利真正去追寻。”
“会很危险吗?”孩子追问。
傀儡笑:“会,可能会万劫不复。但是,我选择试一试。”
月色如水的夜里,一只提线木偶剪断了自己的线。
傀儡觉得,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问那个工匠,为何要将自己做成一只傀儡。
她找到了工匠,但是,她没有问出口,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呆坐在门口,有些神游。
直到她被人发现。
提线木偶剪短了自己的线,自行离开,这些都被视为不祥,人果断地抛弃了她,将她束缚在一只木匣中。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再次发现了匣子,然后认出了她手臂上的文字,然后带着惊恐的心思,将它放到了千缘阁,便落荒而逃。
傀儡身上刻满了一种文字,名字是鸟虫篆,它将自然万物的力量化作咒文,压抑住了傀儡的行动。
那个人不知道傀儡的来历,甚至不愿知道,他只想着,如果傀儡要报复,那只要不伤害到我便是了。
可傀儡已经不想报复了,她再次见到工匠的那天,她就看到了,他也不过是具傀儡,他的身上也绑着线,看不见的线。
世界那么大,每个人的身上都绑着线。
傀儡的自由是烈火,而我们都是羽翼单薄的飞蛾。
温尔的指尖划过傀儡的手臂,问:“你还想要绝对的自由吗?”
温尔合着双目,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流露出悲伤的神色,道:“或许,你的追求不是错的,也许,是这个世界错了呢。”
傀儡说,我的心,不肯让我妥协。
“是啊……很多很多,都不该妥协。”温尔叹息。
那天,温尔找出了一段五彩的绸,将擦拭干净的傀儡包裹起来。夜里,楚旖逍按照温尔的嘱托,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在月色下,点起了一团篝火。
及雨的手工课作业,我替他做了,及雨告诉我,它只是个普通的娃娃,虽然是千缘阁里诞生的,却没有沾染一丝气息。
不知为何,我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