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推开千缘阁的门时,所有人都在,连悉公都不例外。
温尔坐在桌前,双手十指交叉,撑着下巴,微微蹙眉。及雨坐在吧台的桌面上,垂着腿,仰着脸,凝视着天花板的吊灯。觉靠在窗台,手指拨弄着破陶杯里的小花。悉公背着手转身来,对我说:“是小吴呀。”
千缘阁寂静得古怪,每个人似乎都在无所事事,却又都在紧张和纠结着什么。上次温尔逃跑,都不曾这样。
我沉了口气,走到温尔面前,说:“发生什么了。”
“暂时还没。”
“暂时?”我微微侧脸,“什么意思?会发生什么?还有多久?怎么处理?”
温尔流露出一丝诧异,转看了悉公一眼,然后交给他一张百元钞票。温尔倏忽一笑:“我和悉公赌,赌你的反应。”
“你先问的是解决方法,而不是原因,所以悉公赢了。”及雨道。
这群人居然还有闲心打赌,我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到底严重不严重?”
“如果不管,短时间对我们是没什么大碍,但是……”温尔顿了顿。
我听懂了:“仍旧是隐患。所以说还是会威胁到你们吗?”
觉忽然插嘴:“不,是你们。”
“我们……指的是人类?”
“是。”温尔眯眼,露出一副打量的表情,“你要参与吗?”
我点头。
“那你先看看这个。”温尔将桌面上的信纸推了来。
是楚旖逍的字迹:那个传说又开始流传了,在龙头街一带。
龙头街是一条非常混乱的老街,大多是晚清民国时期的建筑,道路崎岖,房屋窄小,紧紧拥簇在一起,历经人们无数次小规模改造,街道连地图都没有,更不用说筒子楼里的状况了。
“那个传说是什么?”我问。
“一个人住在夹缝中,他有个宝贝,能满足你的任何要求。”温尔说。
“完了?这么简单?”
觉耸肩:“简单,但是留足了想象空间,变得更加具有诱惑。人类可没有那么强的意志力。”
“既然说他是威胁,那么,所谓‘满足要求’,这就是陷阱了?”我放下信纸。
及雨道:“也不完全是谎话,只不过,事实没有那么美好就是了。”
温尔扬手,示意众人禁声,然后看向我,道:“我来告诉你,曾经发生过什么。”
战争动乱,世间失衡,人们把自己的需求压到最低,日子却仍旧艰难,这时候,街口忽然传开来了一个传说。
有个人,他病得厉害,他住在夹缝中,他有个宝贝,能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他的名字是阿生。
不认得他的人,也就只当传说是谣言,话不入耳了,可对于认识阿生、又挣扎在日子里的人,意义就不同了。
有个叫仲枝的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与阿生曾有份浅薄的同窗情谊,只不过,学未上完,便断了联系。
城市不大不小,这群同窗人散了散了,匆匆而去,多年来竟是一面未见。
当仲枝按着地址找去的时候,遇到了另外几个同学。
“呦,你也是来探望阿生的吧,我们也听说他病了,来瞧一眼的。”大个子提起手中的粗布袋子——几枚果子。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附和着。
这些人大多赤着脚,坎肩都看不出颜色了,粗手粗脚的,大概不过于厂子或码头的劳工脚夫吧。
仲枝隐约疑惑,他记得阿生胆小怕事,却倔强脾气,不善与人交往,即便是不经意间也容易得罪人,什么时候,会有这么多人来探望他了?
然一群人闹哄哄的,倒是真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个“夹缝”。
一栋乌烟瘴气的筒子楼,污水流成水沟,人的模样恍惚都变了形,嘴歪眼斜,变成了奇形怪状的模样。
筒子楼的空间被几次分割,充分利用开来,拥挤混乱,楼梯走廊缠绕,不时转弯,偶尔有门槛或两三级台阶,磕磕绊绊,破烂的样子都差不多,状若迷宫,仲枝走得晕头转向。
大个子大概常年游走于这样的地方,倒显得轻车熟路,走了几次错路,便找到了方向。
是那间杂货铺。
“啊,你们说的那个人啊,他在后面,不过,你们这么多人……”铺子里的老头指着后门,“从那里进去。”
一行人鱼贯而入,在杂货铺的后面,与另一面墙壁中间的夹缝里,搭着简易的棚子,在这狭窄的空隙里,抬头,竟能看见一角天空。
不知从哪里长出了一棵树,手腕粗细,枝叶稀稀拉拉,憔悴着。围着小树,达成一圈木台阶,往上攀爬,就是一扇小门了。
大个子瞟了一眼后面的人,抬起手,又咳了一声,捏着嗓子说:“阿,阿生呀,我们来探望你了呀。”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小娃娃站在门口,问:“你们是谁呀。”
大个子愣了愣,倒是仲枝说:“我是阿生的同窗,听闻他状况不佳,是来探病的。”
小娃微微低头,眼睛却在往上瞟,眼神有些闪烁,从而显得有些诡异。而这群人个个心怀鬼胎,都不曾留意。
所谓的屋子里头,只搭了一块板子,铺着薄薄的破毯子,阿生躺在里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巴长得很大,涎水淌了出来,黑瘦的手腕从毯子里滑出来,就像枯槁的树根。
看起来,阿生落魄至极,贫病交加,仲枝心头生起了一种无力的感觉。
他只能勉强温饱,搭救这么一个人,显然力不从心。
大个子与其他几个人交换眼神,将果子随手放在地上,试着唤他:“阿生,阿生呀。”
仲枝问小娃:“你是他亲戚吗?”
小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是照顾他的。”
“他得了什么病?”
小娃歪头,声音有些幽幽的:“心,心不好了。”
大个子几个人的视线,在徒有四壁的家里扫来扫去,然后心有不甘地问:“他家就这么大点儿了?”
“是啊。”
大个子挠挠头,正欲发问,小娃又说:“你们……是为那个宝贝来的吧?”
一行人没说话。
“你们人太多了,下回吧,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小娃牵扯嘴角。
“得,那今儿先回吧。”大个子甩甩手,也不看空瞪着眼睛的阿生,拎起果子,推门而出。
仲枝再次看了看目光呆滞的阿生,叹了口气,也起身要走。
小娃低垂着头,肩膀颤抖着。
“你也……好生保重吧。”仲枝道。
他不知道,小娃是在笑,笑得面目狰狞。
仲枝绕来绕去,很快就迷路了,待他走到外头时,那群人早就没影了。
忽然,仲枝看到门口蹲着个卖煎饼的,他掂量了几下手里的铜板,咬了咬牙,走上前。
不知为何,再往阿生那里走时,竟出奇地顺利,仲枝刚刚走过杂货铺的后门,突然被人推了个跟头,竟是那大个子,他瞪着眼睛吼:“看你软了吧唧,却一副鬼心肠!”
说着,大个子攀着小树,一跃而上,几乎是撞开了阿生的家门。
小娃愣了愣,露出几分失望来,说:“如此,你是第一个来的。”
“是啊,是啊!”大个子脸色兴奋地发红。
小娃再次看了看仲枝,发自内心地遗憾了一眼,然后引大个子进屋去了。
仲枝肩膀撞到了墙壁,疼得厉害,他也不敢再去敲门,招惹那大个子,只得想着改日再来。
过了几天,仲枝再到筒子楼来时,不由张大了嘴巴。
别说阿生了,整栋筒子楼都不见了,只有那卖煎饼的人,还蹲在街角。
两个月后,仲枝再次见到了阿生,熟料,阿生竟似乎是老了三十岁,头发全白了。
阿生见到仲枝,竟面容平静,擦肩而过,仿佛阿生他只是个陌生的老人。
不久以后,在另一个地方,又有了个传说:一个人住在夹缝中,他有个宝贝。
听温尔讲到这里,我已大致明白了,我问:“那个小娃有问题吧,他究竟是什么?”
“他是失心。”温尔道,“也叫食心。”
失心用这种方式诱惑猎物,吞噬那人的感情和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当一个猎物没了滋味或快吃完了,他就会去寻找下一个。
感情丰富和年轻的生命,是最美味的,蛇蝎心肠的人,只能勉强果腹,索然无味。所以,失心很不愿错过仲枝。
漏洞百出的谎言,对于某些心怀不轨之徒,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现在,它又出现了?”我问。
及雨道:“不是我们不管,其实,我们没有理由擅自介入,会引发矛盾的,千缘阁也不该起这个头。”
“道理我明白,他只威胁人类。”
温尔说:“其实,一旦断了猎物,他就会自行消失的。”
可他却一直都存在于这个世界。
失心吃了太多的心,他总能知道人心有何脆弱之地,他总能找到新的诱惑。
“你还要管吗?”悉公问。
我看向悉公:“有办法吗?”
“我可以画几张符咒,贴在附近,人类就找不到那里去了……”觉说。
温尔接着道:“只不过,需要人类去做这件事,我们去的话,会被失心发现的。”
我问:“其实,站在失心的角度,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对吧。”
“算了,温尔,小吴。”悉公拍了拍温尔,说,“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让你为难。也谢谢你,替我们周全。不如这样,我暂时将它封印一段时间,若他能有所转变,自然是好,若他不能,那也只能是天意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于千缘阁来说,失心的所作所为只是遵循他的生命轨迹,就像狮子捕猎,羚羊可悲,狮子却也无错。
更何况,羚羊只是力弱,人类确实因为贪婪,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