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乏了。
挨着轩窗下的美人榻缓缓坐下,看台前堆叠的各色吃食,却骤然馋奶娘做的点心。
低低唤了两声,却没有人应,我才骤然想起。
这里不是塞北,是云陵。
不自觉间,塞外策马徐行的欢畅日子,竟离我那么远了。
韶华易逝,匆匆岁月转瞬成空。
云陵城中,我以琴师灵渄渃身份隐于市野之中,尽心谋划复国大业,竟已三年。
门外,脚步急促的惜月搅了我的睡意,我疲乏起身给她开门,她却显得慌张道:“户部侍郎的二公子跟芷虞姑娘吵起来了……”
我一怔,随即觉得诧异,未名阁在云陵立足三年,从未有人敢在此生事,今日,竟敢有人来触了我的逆鳞,当真是不知死活。
跟着惜月匆匆下楼,才下楼梯,隔着老远就看见芷虞抱着琴垂首站在花厅中央,身旁一个男子正与她拉拉扯扯,分外嚣张的样子。
台上,轻曼歌舞不知何时已尽数停下,四方宾客也尽数向此张望,其中不乏好事之人。
我身后惜月担心芷虞,赶过去相劝,却被那男子一把推开,顺手扬起的巴掌眼看要落下,却被我促步赶上去,堪堪接住。
他怔住,微讶:“你又是谁?”
我强压下心头怒火,退后半步敛色看他:“未名阁阁主,灵渄渃。”
他一愣,随即脸上浮现淫邪笑容,扑上来:“既然她不肯,你也罢了!”
被那男子一番轻薄,我心中怒火复又燃起,不等他拉住我衣衫,退后半步反手便是一记响亮耳光。
我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落在寂静花厅之中,掷地有声。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愣愣受了这一巴掌,竟没有半点躲闪。
花厅之中的四方宾客一时哗然当场。谁也未曾料及我竟敢教训户部侍郎的公子。
片刻寂静之后,唏嘘嘲笑之声渐渐浓了,他捂住红肿起来的半边左脸怒气责骂:“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冷笑,随即转身沉稳步上伶舞乐台,以满目冷冽之色缓缓看过厅中众人,沉声一字一句:“我未名阁是琴坊,不是妓院,卖艺不卖身!”
我的话无疑是在他脸上又狠狠掴了一掌。
他仰面看向高台之上的我,跳脚怒骂:“你给我等着!”
我转身,再不理会他的恼羞成怒,只经过惜月身旁之时,冷下脸色交代:“若再有轻薄未名阁之人,一律如此!”
拾阶而上,转眼已至二楼。
仿佛不过一瞬,楼下丝竹响乐之声再度响起,隔着清灵的笛音,我亦听到闲坐厅中两人感叹:“好凌厉的姑娘……”
我微一怔住,随即才又警觉:如今的灵渄渃,已不复当年。
三年前我在师傅旧部的安排下只身一人从千里之外塞北重回云陵帝都,重谋复国大业。
为历练我的胆识,师傅不肯让任何人与我同行,只将写着云陵城中可以倚赖的名士姓名的纸交于我手中,而后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漫漫黄沙渐渐迷乱我的眼,我抬头望向他远去身影却觉得有些愧疚。
唾手可得复国大业却因为我的不肯杀戮而变得前途前途未卜。而我若稍有差池被宇文势发现,他也必将怀愧一生。
抵达云陵城那日,我隔着马车帘子向外张望师傅所描述的烟柳画桥,满面的繁华街景繁华异常,而我凝眸望向远处宫城高耸瞻星台却莫名觉得酸楚。这本是父皇母后的云陵,现在却成了贼人的天下。
抬首望向青苔敷上的点点斑驳,我骇然。
黄土之下,竟不知染上多少忠臣义士的鲜血。
许是那一日触动我心中最疼痛一处。自此我便立志,必将夺取天下为己任,以逆贼宇文势鲜血为祭,告慰我父皇母后在天亡魂。
为助我一臂之力,师傅为我精心筹谋了一个机会。
那是初到城中的半个月,我在师傅暗中安排下以琴师身份前往临江亭中为三月中旬的斗诗会弹琴助兴。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文人雅士醉眼挑看亭中歌姬的曼妙舞姿,却鲜少有人注意到亭外白纱覆面的我。
几番酣饮之后,众人已有三分醉意,我抱琴缓缓步上亭中,却听见台下随意的戏谑。
如此遮掩自己的容貌,必定丑若无盐……
丑若无盐?
我冷笑,随即信手弹拨几声曲调,如银瓶乍破般精绝般琴音陡然入耳,溪边停歇鸥鹭终惊飞逃离。
闻此,我眉间蹙色终潸然褪去。缓缓抬手解下覆在面上轻纱,再度抬眸看向那远处众人,唇畔三分笑意隐约可见。
这下,该窘迫的是他们了。
不仅是为我的琴,还因我的貌。
一霎时嬉笑皆不在,那些方才还言语不屑的狂徒,终折服在我琴音之下,连你讥讽我貌似无言的少年公子也愕然不能言语,唯有难以惊诧凝在脸上,久不消退。
一长髯老者望向我的方向,怔怔吟诵一句诗:凤兮离枝复求凰……
一曲《凤离凰》让我在迅速在云陵城中迅速站稳脚跟。
一时间,我的名字在云陵城中声名鹊起,不论官宦之家抑或寻常百姓都知晓未名阁阁主灵渄渃貌绝技绝。
至此,未名阁琴坊成了高门氏族间消遣最好的去处,我亦立下规矩:若非朝中名氏,纵有万金也绝不可入踏入阁中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