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从花园里袭来,仿佛一片热浪,笼罩在大楼外头,嗡嗡作响。
原来已经是十四了,天边一轮圆盘似的月亮高高挂着,四下里静谧无声,只有微微的风声拂过耳际,仿佛极遥远的一阵歌声,轻轻浅浅的,忽而又想起那日在台上为莺儿伴奏时她唱的那首歌,大抵这就是注定的了吧。
段连祺从她身后悄悄走上前来,把她环抱在怀里,月色洒在苍茫的大地上,街道上的行人们都变成了一个个影影绰绰的水印子,格外不真切。菱歌天真的想,或许多年以后,那些不甚真切的水印子里头,也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所在,平平淡淡的过着普通的夫妻生活,相伴终老吧。
她仿佛胸中生出了一股无由来的勇气,揪着他的衣襟,低语道,“我从小就赖皮,你若是把我留下,这辈子怕是就撵不走了。”
段连祺闻言大喜,脸上浮起一抹孩童的笑,畅快道,“除非我死,否则这辈子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撵走!”
前程往事如梦一场,不,是如梦魇一场,总是故意不去回想,却仿佛不必回想,一幕幕总在眼前。
久安镇上新婚那夜,他对着满树流苏白雪说,“我便是要一辈子守着你,直到白头。”
落云山上的山风愈发大了起来,他的声音在风里被缓缓吹散,听得不太真切,仿佛是在说,“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那日在静心寺里,他抱着她哭着说,“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誓言不可相信,却一次次飞蛾扑火的相信了。可终究,就是飞蛾扑火啊。
“菱歌,我求你,把枪放下。”他的声音仿佛飘在半空中的风筝,摇摇曳曳,一双眼睛只望着她勾在扳机上的手,生怕哪一秒钟失神便会听见一声枪响,将她永生永世的从他身旁夺走。
整座帅府的卫戍都出动了,绕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随着菱歌的脚步从楼上移动到了一楼的小花园里,移动到帅府的大门前,眼瞧着出了这个大门,便是外头的街道了。
高耸的铁门早已锁上,卫戍正等待时机过去夺枪,但因着她情绪早已失控,生怕慌忙间酿成大祸,因而没有一个人敢扑上前去。
“把门打开。”菱歌对着段连祺低喝道。
“你将我杀了我也不会把门打开的。”段连祺斩钉截铁道。
菱歌惨笑一声,随即举着枪朝天空开了一枪,一声巨响划破夜空,将所有人都吓得猛然一惊。段连祺正欲趁此空当上前夺枪,谁知菱歌却又将枪口抵在了太阳穴上,“你若再不开门,下一枪便是开在我脑袋上。”
“菱歌……”他无能为力的喊着她的名字。
“你明知道我是去意已决的,即便是死,我也不愿意死在你这个地方,但你若再不肯开门,我便立即开枪。”
段连祺见她眼中的神色哪里还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也只得咬着牙,命人打开了大门。
方才这一声枪响驱赶走了督军府附近揽客的黄包车,唯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铁门外,也不知道是不是督军府的车,只见那司机模样的男子低低的带着阔沿帽,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衫,正双手抱头蹲在车子旁边瑟瑟发抖。
菱歌快步走上前去,把枪抵在司机头上,喝道,“上车,开车。”
那司机哪里敢违拗,当即跑到驾驶座上坐定,菱歌迅速的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了上去,枪口依旧抵在司机头上。
一声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车子快速的驶离了督军府,往夜色中奔去。
“快追,快追!一定要追上她!”段连祺揪着卫戍队长侯俊杰的衣领吼道。
“督军放心,一定追上!”侯俊杰说着便小跑着往车库方向去。
段连祺一颗心仿佛被五马分尸般撕成了碎片,他慌乱的扯住身边刘之耀的手臂,说,“你也去追,带上医生,只要追上,马上看看她和孩子怎么样。”
刘之耀忙说,“是,我立即带着医生出发。”
“通知各处设路卡围堵,一定要把她好好的带回来。”几乎是带着恳求,段连祺死死的抓了一把刘之耀的肩膀,仿佛那是他茫茫大海上剩下的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
而此时,他其实早已经深切的感受到,他和菱歌之间已经被一片银河横隔开来,恐怕再也无法走近了。
月光如洗,照耀着大地,路灯将水门汀路面打出了一片光亮,看不真切,仿佛蒙着一层雪,仿佛那年满树积雪的白流苏,纷纷扬扬的絮雪从她发上飞落,她亦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头的雪花,呓语似的说,“咱们好像忽然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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