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令人发狂,一阵刺骨酸痛从膝盖间发出,缓缓漫遍全身。
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已经记不得过去多久了,用刑的命令又下了一遍,菱歌心中着实担心知雪和其他下人挨不住那刑罚,她从前看过戏文,大抵知道些后宫深宅争斗的手段,最先被抓起来严刑逼供的那些人,多半都不是主谋,可到底是谁要害江静姝呢?那日在花园里,她分明是一时失神伤了她,可听她的意思竟是有意污蔑菱歌,以此事为教训,这或许又是江静姝自编自演的一出戏,可她对段连祺用情至深,又怎会拿自己和他的骨肉做牺牲?
心中乱作一团,脑袋中阵阵闷痛,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倒下去了,却强撑着不肯低下头,只挺直的跪着,任凭全身痛着。
她始终相信,没有人可以诬陷她。
一阵仓皇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将木质的楼梯踩得踢踏作响,去刑房等消息的刘之耀终于回来了,带着几页写满了小字的纸张,菱歌听得脚步声近在眼前,猛然抬起头一望,只见刘之耀一双眼睛看着她,如同一片结满了冰的长河,黑暗、深邃、冰冷、无望。菱歌的心中无由来的一沉。
果然,刘之耀拿着那沓纸张走进了屋子里,不消片刻便听见段连祺带着哭腔的声音怒吼道,“把她带进来!”
几位卫戍闻言,上前粗暴的将菱歌拉起,她脚上又痛又麻根本无法站定,那卫戍连拖带拽的将她拉进房间里,一松手,菱歌便摔坐在了地板上。
挣扎着起不得身来,那沓纸张却纷纷摔在了她的脸上,如同一阵疾风骤雨,抽痛了她的脸颊。
“你自己看看他们都招了些什么!”段连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扭曲着,“到底是不是你?是不是?!”他分明怒火中烧,语气中却似乎带着哀求,“若真是你,趁早老实招认……”
方才在门外等待着的时候,菱歌的心中是十分笃定的,她没有做过,知雪也知道她没有做过,所以她根本无需辩解,但此刻,她看着段连祺仿佛要淌出血来的双眼,剧烈颤抖着的下巴,忽然明白过来,她再也没有辩解的必要了。
最后一页纸张从菱歌身上落到地上,她并不抬手去捡,只轻笑一声,说“如果你信我,便不必问,我也不必分辨。”
段连祺重重的闭上了双眼,“千般证据都指向你,叫我如何信你?”
江静姝从一阵抽噎中缓过气来,悲痛欲绝的说,“姐姐,同为女子,我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让你怨恨的?我连最爱的连祺都愿意和你分享,还有什么是你不满足的?难道得到连祺的宠爱是我的错吗?难道为他生儿育女也是我的不是吗?”她抬手无力的指着那碗银耳羹,“我下午还在暗自窃喜,说姐姐的羹汤做得这样美味,以后我的孩儿有口福了,可我不曾想到你竟然让知雪在银耳羹里下滑胎药来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在我肚子里一个月,就这么没了……”说话间悲从中来,又是一阵失声痛哭。
原来这半碗羹汤便是她故意留下来的铁证,菱歌在这可笑的指证中抬起头来,正色道,“我终日呆在帅府里,哪里来的滑胎药?”
段连祺安抚着江静姝,咬牙切齿道,“知雪招了,是你让她外出菜馆买菜的时候悄悄带回来的,药店的掌柜也带回来盘查过了,证实知雪确实去买过滑胎药,知雪是刘之耀的远房表妹,又是我亲自安排在你身边的,若不是你真的做了,她绝不会这么说。”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肯相信似的,又重复道,“用了两遍刑才招认出来的,难道还能有假吗?”
菱歌心如死灰,几乎听不出口中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她全身剧烈的颤抖着,不可置信的说,“你宁愿相信一个丫头,也不愿意信我?”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他看见段连祺用力的握紧了拳头,他仿佛是在用尽毕生的力气说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事实,“知雪和她没有仇恨,但你有啊……”
一阵失声的大笑从菱歌口中发出,带着无边无际的绝望,带着无可挽回的悔恨,带着深不见底的凄绝。
当时全天下的人都嘲笑你战败,落井下石,唯有我奋不顾身跋山涉水的奔赴你身旁,和你同舟共济,我始终认为只要你我在一起,便有了家,便是这苍茫世间最安定的所在,因而我也以为,即便全天下的人都污蔑我,指责我甚至践踏我都没有什么要紧,只要你信我,我心便足矣。
可偏偏,连你都不信我。
“你说的对,我确实恨她,恨之入骨,恨到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既然你已经认定了是我,那我便告诉你,对,是我下的毒,我是亲手下的毒,我恨不得她死,恨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死,恨不得你们一起死!”菱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两颊早已被泪水打湿。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为他哭泣了。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来,那身子轻得像风中的一页纸。她径直走向了房间一角的那张桌子,在段连祺痛心疾首的凝视中,悠悠拿起了那碗银耳羹,一口喝尽了。
浓稠甜蜜的羹汤从喉管滑落到身体里,仿佛带着腥甜的鲜血,菱歌知道,或许半个时辰,或许半个钟头以后,从前到今日的种种过往,便会化作一股滚烫的热血,从她的身体里尽数流出,从此,便再也无牵无挂,毫不相干了。
碧玉碗摔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无比清脆的声响,在这响声当中,菱歌抬起头来万念俱灰的凝视着段连祺,凝视着这个她爱入骨髓,刻骨相思过的男子,凝视着这个令她不顾世人目光抛弃所有尊严追随着的男人,她带着惨烈的笑容,轻声说,“你只知道她怀了你的孩子,却从不知道在久安最后那一夜,你我便有了自己的骨肉,而今日,谢谢你亲手杀了你的孩子,从今往后,你我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仿佛一脚踩空,跌落到万丈深渊里似的,段连祺魂飞魄散般猛然直起了身子,一阵锥心刺骨之痛自胸腔传来,滚滚热泪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滴滴掉落。
她竟然有了他的孩子,她竟然有了他的孩子!
他竟然糊涂到没有察觉,原来他们之间早已经共同创造了一个小生命,通过这个还未成型的胎儿,他与她的骨血早已是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可分割了。
那孩子该是多么可爱机灵的一个孩子,若是女儿,一定像她那样温婉美丽,才德兼备,若是男孩,必定比他更加俊逸潇洒,文武双全。
而此刻,从那个碧玉碗摔在地面的那一刻,这一切便如同日光下的一个泡沫,“嘭”一声碎了,前尘往事,都尽数梦碎了。
“快叫医生,快叫医生!”段连祺撕心裂肺的咆哮着,脚步踉跄的从床边直冲到了桌旁,紧紧抓住了菱歌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的泪止不住的滚落着,而她的眼睛却仿佛干涸了,一滴眼泪都没有,只带着一种晚秋夜晚般苍凉的深灰。
“菱歌……菱歌……”他带着哭腔喊着她的名字,而她却仿佛失了魂,没有半点的反应,犹自淡漠的微笑着,那笑里仿佛藏着千万把冰刃,一刀刀刻在他心上。
“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有事,我们的孩子不能有事……”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像是抱着一朵随时会随风飘去的轻云,无奈她的身子却像是一块坚硬的寒冰,连同他身体里的热度也一点一点的丧失着。
“太迟了。”
菱歌话音刚落,段连祺的腰间忽然一阵抖动,他猛然惊觉,伸手摸向腰后的枪套,几乎与此同时,菱歌已将那枚他随身携带的勃朗宁手枪,他从前教过她如何使用的那把小巧的配枪握在了手里,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一瞬间,天地仿佛猛然崩塌了下来,飞沙乱石滚滚而至,将他们埋葬在一片黄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