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热的红枣燕窝羹下肚,段连祺才忽然觉得被山风鼓吹过的脑袋清醒了些许。
江静姝接过他手中的碗,柔声道,“二太太可好?”
段连祺点头说,“她一切安好,越发的仙风道骨。”
江静姝抿抿嘴,说,“想来我没有拜会过她,总是不安心。”
段连祺握住她的手,说,“二太太行事向来与人不同,所以你不必与她讲俗礼,由她去吧。”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你方才说岳母送了你一本唱诗班的曲子,可否教教我这个新教友?”
江静姝闻言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曲本就在咱们房间里,我一会儿教你。”
“现在就去吧。”段连祺拉起江静姝,不由分说的便往新房里去了。
入夜后渐次凉了些许,夜风中飘来些许桂花的香味,隐隐约约。
段连祺把手臂从江静姝脖子底下抽出来,轻声下了床。
披上薄外衣,趿着拖鞋,脚步轻盈的出了房间。
今夜倒是有一点月亮,上弦月,斜斜的挂在灰黑色的天际,晕开一片光。房间连着一个大阳台,夏末时节正是花草葳蕤,香气馥郁,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鸣虫隐隐,他点了根烟,眺望着这偌大的督军府中各处巡逻着的当值士兵。
吞云吐雾间只觉得眼睛似乎被烟雾弥漫了,有点灼热的刺痛,鼻间也有些发酸,不消片刻,竟然就有一颗颗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着。
从前只听父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后来才懂得其实只是未到伤心处。
今夜这样凄淡的月色,又没有他陪伴在侧,不知道菱歌要如何肚子度过那清幽深远的长夜,挨完那无边无际的更漏,而他心猿意马的被困在这偌大的督军府上,与金丝雀又有何异?分明近在咫尺,却就是无法亲近,这痛何人能懂?
他灭了手中的香烟,低头一看,地上已经有五六根烟蒂了,但他又点燃了一根,仿佛再多抽几根,便能想出一个两全法来,不负名利不负卿,饶是他当时战败下野,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刻这般无能为力,每一个条预设的道路都无法走回从前,走回久安镇上落云山下那间林中小屋,走回他们圆满的从前。
心中又是一阵恨意汹涌,可究竟应该很谁?末了,只化作长夜里的一声叹息。
他不曾看见,在他身后的房间里,江静姝因为翻身时摸不到他,一个激灵惊醒了,此时裹着长长的丝绸披肩,正隔着一道纱帘静静的凝视着他。
从他那微微起伏的背影里,她看出了一些端倪。
隔天不过是八点钟的光景,段连祺草草吃过了早餐,便要往军中去巡查,原本已经走到门口了,临上车前却特意回到房中,对着正在化妆的江静姝抱歉道,“本应该多陪你几日,但昨日岳父大人也发话了,我不敢懈怠,今天或许要忙到很晚,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江静姝心中本就另有盘算,心不在焉的“嗯嗯”了几声,只敷衍道,“你忙你的,我又不是小门小户的空闺怨妇,不必你总时时陪着。”
段连祺闻言心中猛然一惊,以为她是在暗示点什么,抬眼一瞧,见她不过是清晨醒来睡眼朦胧的样子,深知是他自己心虚多疑,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说了些甜言蜜语,方才安心出门。
眼瞧着他的车子使出了督军府,江静姝当即给家中拨了电话。
江彦清平时本没有这么早起,加之昨日喝多了酒,今日更是贪睡,江太太接了电话一听是静姝,忙把他从沉酣大梦中唤醒,江彦清云里雾里的醒将过来,嘴上呢呢喃喃抱怨着,直到接过电话,还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
“爸爸,连祺今日一早就去军营巡视了,当真是你的命令最受用。”电话那头传来女儿娇嗔的声音。
江彦清闻言一笑,说,“这才有一点继承家业的样子,你可不能太粘着他,自古多少君王都是坏在后宫的事情上。”
江静姝嗤笑一声说他迂腐,又道,“你女儿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才不是什么后宫妇人,我给你打这通电话,就是想跟你表明一下决心,我也要谋一份职务,当一个对他事业有帮助的女性,也可以丰富我自己的生活。”
江彦清拍手称好,说,“爸爸支持你,想要任什么职务你自己挑。”
江太太在旁边提点道,“不能是太操劳的差事。”
江静姝听见了,说,“爸爸,你让妈放心,我可心疼着我自己呢,职务我还没有想好,但我想你左右得先给我找一个可信之人到我身边来当差,我这才好施展拳脚。”
不曾想女儿这样思虑周全,江彦清心中甚感安慰,谁说女子不如男,他江彦清的女儿,比寻常男儿还要强上几倍。他皱着眉头思忱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秘书,叫章成毓,用了许多年,是个绝对的可靠之人,而且公事上十分得力,深得我心,今日我便忍痛将他给了你吧。”
那章成毓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出身,不过三十来岁,身板高瘦,额发生得极高,加之五官清淡,颇有几分前朝遗民的样子,他向来因足智多谋为江彦清所重用,许多重要事情都是他帮着分析了解,亦是秘书亦是小半个参谋。这一日他才上班,便接到江彦清的秘密,让他从此以后听命于江静姝,只是表面上仍是在江彦清处办公,江静姝随传随到便是。
他心中顿时明白这工作与“特工”有几分相像,对于江静姝与段连祺这段婚姻以及两人的性格背景他早有所耳闻,心中自是惴惴,可他终究是食人俸禄忠人之事,不敢不从,更不敢怠慢,因而接到电话之后立即便整理妆容,到督军府见江静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