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阵剧烈的颠簸,菱歌从睡梦中缓缓醒来。
车厢里黑沉沉的,车门并没有关死,却仍旧感觉到烦闷,喉咙里涌起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咳了几声。堆在一旁的货物发出一阵辛辣的气味,那气味像是在哪里闻过,却一时想不起来。菱歌勉强的坐起了身子,垫在她身后的一件外衣随即滑落。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被声响吵醒,随手扭开了一旁的一盏走马灯,借着那灯光菱歌看见他脸上关切的神色,只对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句,“付先生。”
付长东听她声音发涩,忙问她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她轻轻摇头,付长东摸索着从自己的行李里头拿出了几块饼干,递给菱歌说,“你或许饿了,将就着吃点吧。”菱歌忙道了谢接过来,只是握在手里,抬眼看了看付长东神色淡然的一张脸,方才在梦中惊恐万分的一颗心才慢慢的缓了下来。那日去他家登门道歉,虽然只是浅谈了短短片刻,却不知为何对他有了一种信任,觉得是个正人君子,因而那夜情急才会夜半叨扰,因而昨夜和他一同藏身在车厢里也没有过多防备,因而此刻看着他竟有了几分心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倾盖如故,又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连心都死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转念又想,常言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想在这样的末路中能够遇见一位无亲无故的人,且他还肯让她搭一段便车,或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样想着心中不禁感激起来,本想再次道谢,又想起他一路上并不问她遭何劫难,倒使她不好开口,思绪流转一番之后只好说道,“那日路上果真有士兵查车,幸亏有付先生的那张提货单,帮了我一个大忙。”
付长东倒像是已经忘了这件小事,只淡淡的说,“能帮上忙就好。”菱歌于是又说道,“还有要谢谢付先生从前送我的那把丁香色的伞,那伞十分好用,后来帮我做的那把伞想来我母亲也一定十分喜欢。”付长东闻言一笑,只说道,“魏小姐太客气了,我这里还有这么一大批雨伞,小姐要是用得上尽管挑多几把。”菱歌忙说不敢,又问道,“付先生带着这么多货物是要去哪里呢?”付长东脸上掠过一片尴尬神色,倒也坦然道,“我父亲早逝,母亲抛下我一个人改嫁,从前在南溏我借住的是姑妈家的房子,近来她娶了儿媳妇便把屋子要了回去,我本来想着另租房子来住,那一日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里头写的是一个叫昭城的地方,说那里四季如春景色极美,仿若人间仙境,我从前也听说过那里还盛产极好的桐油,这两日恰好邻居这位李哥要开车过去昭城走货,反正我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牵挂,所以便想着出去看看闯闯。”
菱歌闻言不再开口,只想起昭城东面有一座叫绵江的小城,城中有个极安逸平和的小镇叫久安,仿佛隔着天南地北一样遥不可及的一个地方。付长东见她没有言语,听着外头渐渐止住的雨声,又说道,“前面便出南溏城了,这一路开车虽然要多花许多时间,却比坐火车自由得多,沿路走走停停也可以多欣赏一些往日错过的风景,魏小姐若是没有什么十分想去的地方,不如和我一同去昭城看看吧。”
菱歌抱着自己的膝盖,指甲陷进簇新的绸缎里,金丝的绣花磨得下巴一阵刺痒。车门在颠簸中一开一翕,偶尔一丝光线透过来,却很快被车里的黑暗吞没了,隐约一点走马灯的光亮模模糊糊的,仿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她宁愿是一个梦,至少等浓重的黑暗散去还能有梦醒的时候,可偏偏不是,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的抛弃,他的自私和欺骗,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的。
一颗心五马分尸似的裂成了无数碎片,散落在黑暗四周,胸腔里空荡荡的,倒仿佛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了。小时候有一次趁父母不在家,她自己一个人跑到清风湖边去玩,母亲寻了她好久,终于找到她之后一怒之下把她关在了家里黑灯瞎火的杂物房里,那一天她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外头的阳光,漫长的绝望湖水一样侵浸着她,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此刻一样的绝望。
过了许久,脸上有冰冷的液体滑过,她抬起一只手迅速的拭去了,只喃喃道,“马上就要出南溏了呀。”付长东像是应了一声,又像是没有,菱歌望着车门处透出来的一丝光,心里默默想着,这个曾经爱得轰烈爱得荒唐的地方,曾经经历了无数次背叛与出卖的地方,此生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魏小姐想必心中事仍未了吧?”付长东对着失魂落魄的菱歌说,“前头有个驿站,司机会停下歇息片刻,魏小姐若是还有什么事情未办妥,也可再停一停……”
菱歌闻言,不知他此话何来,是试探还是看穿了什么,也不作答,只低低的揪紧了自己嫁衣的一角,仿佛要从那鲜红的衣裳上挤出一点血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