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江雨雪霏霏,南溏的新年却是晴空万里,湛蓝的天际浮着轻盈的白云,高升的日头照耀着零落冷清的市井。原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佳节,可由于新政府成立之后各项税收不减反增,上至乡绅,下及贩夫皆是怨声载道,因此今年春节并不能见到往年满城张灯结彩同庆佳节的繁荣景象,只多了几分落寞与恓惶。
张明纲从严维立官邸处拜了年出来,先让司机将他送回府上,片刻后又换了一身鼠灰色的夹绒长衣,独自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城东蜜儿巷去。车子停在巷子深处的一座半旧私宅前,张明纲才一下车便见一位穿着濑兔毛大衣,腰间系着嫣红长裙的韶华女子出门迎了上来,那女子虽年少,却是满头珠翠十分富贵的打扮,见着张明纲,快步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还以为你只顾着家里那只母老虎,不要人家了呢!”那娇滴滴的声音当真让人皮酥骨软,张明纲禁不住柔声道,“我哪里能忘了你,一忙完这不就赶过来了嘛。”说着左顾右盼一番才搂着她一同进了宅子。
大门一合上,巷弄外头一路跟来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讪笑起来,当中一个道,“原来也是个老色鬼。”另一个道,“咱们回去跟严主席复命吧,不过是金屋藏娇的龌龊事,难为咱们跟着他喝了一路西北风。”说着便衔着烟扬长而去。
屋子里烧着热水管子,暖烘烘的,张明纲将大衣脱下交给方才迎他的那个女子,女子名唤小仙,恭敬的捧衣退下。他独自坐在堂屋中的圈椅上喝着一盏梅花茶,茶香袅袅,四壁添香,抬眼瞧着迎面一排黄花梨的围屏,屏面上画的是婀娜多姿的秦淮八艳,张明纲不禁放下茶杯,调侃道,“此时四下无人,美人还不肯出来一睹芳容吗?”隔着围屏传来一阵笑声,随即便见一人从屏风后头移步堂前,一身黑色长袍身姿挺立,竟是孙进良。
张明纲起身让座,调侃道,“委屈孙老弟当我张某的姘头,实在是罪过。”孙进良斜睨他一眼,只说道,“我倒无妨,只怕跟踪张兄的人将这事传到嫂子耳朵里,张兄便有跪不完的算盘了。”两人于是都笑了起来,落座饮茶,稍作寒暄。
当初因为局势所迫,他们二人为了在军中替段连祺守住根基,只得领头上书斥责段连祺专制独裁,表明立场,因而得以自保,那孙进良自从大军撤回南溏之后,便以与严维立政见不同为由投奔了江彦清,他因为一直在卫南军中担任要职,熟知军中情况,虽然是段家的女婿,可亦是推翻段连祺的主要领头人,因而江彦清虽然心有芥蒂,到底在用人之际十分看重他,许了他副参谋长的职位,成为他这一派的拥护者。倒是段三小姐一家受到了牵连,她公公和丈夫皆被免去了财务部的职务。
张明纲声称立场十分坚定,誓死效忠卫南政府,他的智谋高远向来为人称道,且看他当年如何辅助段祥麟打下这半壁江山便知,又因为在段连祺失势之后竭力支持严维立,替他安稳军中地位,如今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其余跟随段连祺的心腹大将,如刘志贤与李鸿年等人,虽然仍在军中任有要职,可因为立场并不十分明确,因而并不曾得到重用。
新政府成立后两位主席虽然职务分明,却仍旧守着各自的大本营不肯让步。由于政见不同,张明纲和孙进良鲜少明面来往,只在每月初一会面于此宅中,交换讯息,商议对策。张明纲深知严维立生性多疑,每常派人跟踪他的行踪,因此便将府上一名多年来忠心不二的丫头小仙调拨到此处假作金屋藏娇之侍妾。此时第二盏茶上来,张明纲呷了一口,压低声音道,“昨日二少辗转发来的密信我已回过,我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准备待这一季税收征毕,便提议严维立以税收过繁为由,向新政府提出划分合作政府的税收政策以平民愤,你也知道,税收一直是他的生财之道,如此提议想必有心之人就会想方设法查他的私账。我进而说服他调配兵力参与奉阳的驻防,劝诫他经济上分地而治,军事上反而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严维立一向对江彦清怀有戒心,当初不过是权迷心窍才会答应合作逼退二少,妄想独揽军政,却不想那江彦清老奸巨猾,比二少难对付得多,因而这些时日总是寝食难安。”
孙进良闻言担忧道,“严维立既然对江彦清心存畏惧,又怎敢滋事挑衅?”张明纲又道,“如今的原川统制虽是江彦清的人,可早前我以严维立之名已将其重金收买,原川就在奉阳西侧,届时我将有利条件这么一分析,欲壑难填的严维立定会答应派兵驻防,稳固根本。”
孙进良暗暗点头,说道,“江彦清兵力财力雄厚,自然不愿意严维立这一条贪心大蟒觊觎左右,当初合作不过是揪准了二少征战之机,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与卫南政府合并,顺理成章的成立安国政府,我瞧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除去严维立,正愁出师无名,若是严维立当真听你所言,那么结党营私,驻兵越界,中饱私囊,光这三条便足以为江彦清立了名目。”
张明纲从容一笑,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军中各部将终究心归二少,到时两方一乱起来,便是二少重振旗鼓之时。”孙进良眉间却略有隐忧,说道,“我近来看江彦清频频联络关凌山,意欲以利诱之,让他接受安国政府的收编,只怕到时他除去严维立之后一统南北两地,咱们更是只能望其项背,二少出山便也无望了。”张明纲却连连摇头,说道,“他的江山打得越大,越是需要有人继承,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难不成要让她一介女流之辈统领三军?如今江彦清虽然表面上风光无限,到底害怕这天下白白为别人打下,当初二少不愿与其合作,是误以为他廉颇老矣再无用处,如今二少处境亦是前所未有的艰难,所以合作之事自然水到渠成,无非就是各取所需而已。”
孙进良闻言亦是点头称是,又叹息道,“若是二少当初肯直接跟江小姐结婚,想来此时这天下早已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张明纲若有所思的笑笑,也并不多言,二人又谈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张明纲便起身告辞,说道,“我晚间还要陪夫人吃饭,回去晚了怕是又要一番唠叨,你也早些回奉阳吧,免得遭人怀疑。”说罢唤来小仙送上大衣,孙进良瞧着他对花容月貌的小仙目不斜视的模样,不禁笑道,“张兄英明一世,不想竟然如此惧内,可见嫂夫人果真是女中尧舜,竟能将张兄调教得这样好。”
虽是调侃之言,那张明纲却毫不在意,只说道,“古今中外战功赫赫的名将之中多的是惧内之人,你看那戚继光,张曜等人,哪个不敬重内子?哪个不是千古流芳?大丈夫能屈能伸,既能屈服于小小女子之下,自然亦能扬眉于万夫之上,可见这惧内亦是一种美德。”孙进良闻言大笑,向他作揖道,“闻君一言胜读万卷,这美德我可铭记于心了。”说笑间便各自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