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褪下了浓妆艳抹锦绣衣裙的女子,渐而显出最本真的样貌来。菱歌那日去吉昌随身带着段连祺给她的许多钱款,因而他们在久安的日子大可不必拮据,只是不愿太引人注目,所以平常都是交了钱让心姨替他们张罗日常饮食,一切去繁就简。他们二人虽是深居简出,却不敢全然与世隔绝,免得更惹左邻右舍的疑心,虽不是隐姓埋名的躲居乡野,到底还是少些麻烦为好,因而菱歌平日里除了心姨之外也与近旁几个邻居时有来往,每常托他们进城之时带些消息报纸回来,段连祺亦会替邻里乡亲写几封寄望外地的书信。
终日的相守少去了从前的许多风花雪月,多了几分柴米油盐的朴真,也便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能看清最完整的彼此,才有足够的时间去懂得对方的心。比方从前段连祺从来不晓得菱歌除了琵琶弹得极好之外,家事也可以料理得如此妥帖,且不时还会说上几个逗趣的段子,比方以往菱歌只知道段连祺可以上阵杀敌,统领三军,会言语激昂的用极为好听的英文和外国人谈判,却不想小小一株腊梅他竟也能种的这样出彩。
转眼到了年下,那久安虽是小镇,也自有一番年节的热闹气氛。午后下了一场雪,鹅毛似的雪花满山遍野随风飘着,山间屋瓦上皆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绒毛。佳节已至,许多人家扫干净了门前的积雪,在檐下挂起了红灯笼。屋舍窗户上贴着自家剪的窗花,鹿鹤桐椿,喜鹊登梅,皆是吉祥图样,风腌腊味及各色干果粮食满满当当挂了一屋檐,杀鸡宰羊之声更是此起彼伏。菱歌想起不久前的中秋节,帅府那一番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的奢华景象犹在眼前。那时他怕她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次她却是担忧他于这穷乡僻野之中伤怀世事巨变,于是趁着他午睡的时间便匆忙到心姨家学着剪了几个窗花准备布置一下屋子,横竖多几分节庆气氛也是好的。
因着晚上有社戏,各家各户都赶早吃团年饭,心姨也提前做好了许多吃食放了满满一大食盒让菱歌带回来。她本来正思索着回家要说些什么趣闻轶事让他开心,走到家门口时却见他已经起身了,正张罗着给门口贴对联,脸上倒是一副欣喜神色,并无忧伤之感。
见着菱歌,段连祺忙上前替她接过了沉甸甸的食盒,见她手中执着一把丁香色的桐油伞,不由赞道,“你这把伞倒是雅致。”菱歌闻言才想起当日收拾行李时原本都是拣至重要的东西带上,不想竟鬼使神差的带了这把伞,且今日倒还用上了,心头不知怎的多了三分快活。可见人于窘迫之地时,连欢喜也来得容易些。正要说句什么,抬头却看见那门上一对红彤彤的联子,并不是什么花开富贵竹报平安的新年句子,写的却是“九畹兰香花并蒂,千树梧碧凤双栖”,分明是新婚的喜联,又是他飘逸潇洒的亲笔,菱歌不由得脸上一热,忙转身进了门。
傍晚时分噼里啪啦的打过三回鞭炮,那社戏便热热闹闹的开了台,锣鼓敲得震天响,离着老远都能听得见。乡民都看戏去了,四周围倒比往常还要静谧,偶尔响起几串小孩子放的小炮仗,不过短短几声一闪而过。段连祺把小圆木桌挪到了院子里,点上一盏廊灯,蓝夹缬的桌布带着几分家乡的风味,桌上摆开了几道小菜,菱歌温了一壶黄酒,二人对坐院中吃了一顿简单的团圆饭。
给彼此敬过酒,说了几句祝福的吉祥话,段连祺又满上了酒杯,轻声问菱歌道,“你今日可看到门上的对联了?”菱歌抿了一口酒,心头一热,竟有些惶恐似的顾左右而言道,“你可是要我夸你字写得好?”段连祺却不愿与她说笑似的,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那棵白流苏前头,正色道,“我出征前承诺过,战胜归来便风风光光的迎娶你,可我一败涂地,别说婚礼,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委屈你名不正言不顺的跟了我这样久。今日我想烦请这棵老树为咱们做个见证,就将今日定做你我大婚的日子,你可愿意吗?”
菱歌自从打定心思去吉昌找他,便已经将世俗眼光置若罔闻,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分地位,却不想他竟然一直惦记着,此时闻言只觉得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超脱一切的喜悦,却又有百种滋味交汇在心头,胸腔里绵软无力的虚空着,如同一直悬在风中的一枚风筝,终于落在了树梢上,说不出是因为安定下来而感怀,还是一种连她自己也无以言喻的惶然,怔忡了片刻,才含笑点了点头。
他的手心滚烫灼人,紧紧的攥着她的手,一字一顿清晰缓慢的说道,“老树在上,我段连祺今日与魏菱歌结为夫妇,一夕之盟,终身不改,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像是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目光温柔的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丝庄重的笑容,那样美好的誓言里仿佛蕴含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笃定。她亦望着他,双眸莹莹的透着光亮,接着他的话语,柔情道,“愿时光不老,初心不忘,岁月静好,长乐久安。”
一阵夜风卷着飞絮袭来,夜空中又飘起了片片白雪,不消片刻便将院子里的枝叶树梢包裹在一层雪白之中,那白流苏所开之花本来亦是如雪,此刻树上落满了层层叠叠的雪花,倒像是寒冬已过,花开满树。段连祺将菱歌拥在怀里,抱得格外的紧,仿佛这长天厚地之间唯有她是他此生唯一的追求,唯一的牵念。此刻的拥有远胜过从前的功成名就,远胜过将来的锦绣富贵,唯有她是他最不能割舍的一切。
“我喜欢你方才说的那句话,‘长乐久安’,以后若是生女儿,便取名长乐,要是生儿子,便唤作久安,无论是男是女,皆让他们远离战场,或教书做先生,或当个救人的大夫,总之不要再有杀戮征战,不要再去争名夺利,只要安稳快活便好。”段连祺说话间只觉得菱歌在他怀里连连点头,纷纷扬扬的絮雪从她发上飞落,她亦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头的雪花,呓语似的说,“咱们好像忽然白头了。”段连祺怜爱的笑她傻气,却又接话道,“我便是要一辈子守着你,直到白头。”
“连祺。”她轻轻的唤着他的名字,他“嗯”了一声,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只在他怀里动了动脸,悄悄拭去了几颗泪。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音,陌生的方言唱着他们听不懂的爱恨情仇。旁人过的是热闹的团圆佳节,可于他们二人而言,往后的除夕夜便是约定终生的纪念日,新婚的一应礼仪全然没有,此时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寂寞山林中抱紧彼此微微发凉的躯体,不去管明日燕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