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府中随处可闻谈笑之声,那宴席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四下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卫戍肃立于廊下院中,见着那男子皆是立正敬礼,菱歌便知这人的地位不容小觑,因而一路无话,只抱着琴盒小心的跟在他后头。
走了好一会儿工夫,一条通幽小径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月洞门,门上一块木牌子用簪花小楷写着“留园”二字,青砖黛瓦,飞阁流丹,虽然并无前面那些高堂广厦的气宇,可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这一爿小院才是府邸中最别致的所在。那男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菱歌穿过了月洞门,只见园中一棵玉堂春开了满树的白花,枝叶摩挲发出些轻响,夜色中那白色的花朵儿倒像是零星的小飞蛾,正绕着树干微微煽动着翅膀。檐下一盏黄色的灯亮着,一位身着玄色长衫的男子背对她站在灯下,灯光并不亮,却可以清楚的看见他妆花缎上织金的锦绣团花。
那男子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未语先笑,菱歌抬眼一瞧,只觉得十分眼熟,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那人说道,“果然是你,我可算是找到债主了。”菱歌心中咯噔一声,才认出他便是那日电车上的风流人物。
心中顿觉慌乱,一回头发现方才带路的男子早已经不见了踪迹,心头更像是有七八面小鼓在擂着。男子见她神色害怕,忙解释道,“你别怕,我只是想把那日借的钱还给你罢了。这些日子我找你找得辛苦,不想今天能在自己家中见到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说着懊恼似的拍了拍额头,“我当真糊涂,那日你在剧院附近下车,身上又带着琴,我早该想到。”
菱歌这才知道他原来便是段家二少爷。那段祥麟本有二子三女,大儿子十五岁便随着他征战南北,只可惜十八岁那年战死沙场。只剩了三姨太替他生的小儿子,时年不过十岁,他视作珍宝,格外宠溺。为着世事混乱,又逢丧子之痛,便早早送他去了英国,想必是最近才回国的。那段祥麟戎马一生,马革裹尸打下了半壁江山,原以为他的儿子必定也是谋略过人,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位纨绔子弟。菱歌听他方才的话,知道他不过是一番戏言,堂堂段家二少爷要找一个她还不容易,但此刻她不愿与他多言,只客气的说道,“劳段少爷费心,不过是几个铜板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 “虽然钱数不多,可总归是救我于危难,我段连祺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说着转身在园中的石桌上取来了一个做工精巧的锦盒,“这里头是我的一点心意,万望魏小姐收下,只当是报答你当日出手相助之恩。”菱歌没有接过锦盒,只说道,“段少爷实在不必如此破费,今日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说罢转身要走,段连祺正要出口挽留,忽闻一阵悦耳媚笑自月洞门外传来,随即听见几个女子的谈笑声渐行渐近,当中一个娇哼一声说道,“二少爷以为咱们寻不见他,你们瞧,林副官在那里守着呢,二少爷一定在园子里。”另外几个也附和道,“一定又在园子里藏了什么美人儿,咱们过去会会……”菱歌一听那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方才领路的男子正在和女子们说理,这时候出门就要撞上了,饶是她清清白白,必定也是说不清楚了,心中不禁恼羞交加,本想着绕路远去,却发现这园子再往里走只有一栋二层的红砖小楼,并没有其他路可走,正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段连祺走上前来,将那个小盒子塞在她手里,低声在她耳畔说道,“你且在这里等一等再出去,我花名在外,怕污了魏小姐的名声,外头那位林文津是我的副官,片刻之后他自会送魏小姐回家。”说着便抬脚出门,仍不忘回过头来说道,“咱们后会有期。”随即菱歌听见他在门外戏谑似的声音说道,“你们这群酒鬼,就不能让我偷懒一会子吗?”那些莺莺燕燕见了他更是轻笑连连,一个个说着要罚他喝酒,菱歌只觉心中厌恶,禁不住对着那满树洁白的玉堂春嗤笑道,“当真是个柳巷公子,倒污了这一树白花。”将那手中的锦盒放回石桌上,听得门外声响渐去,便径自走出了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