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一日,菱歌和杜晓莉坐着李茂雇来的车子到了一所旧式的宅邸,一路上布防严密,路两旁的车马停满了宅子附近的几条街,今日宾客之多,身份之贵可以想见。因是从后门进去,并没有看清是哪家的宅子,只知道进门前一干人等都被叫下了车来,细细的清查了一番众人及车上的装备,确认并无违禁之物才放行了。
那宅子极是宽敞,穿过长长的水门汀路,朱漆大门后是一重重粉墙黛瓦的院落,皆是富丽堂皇,当中一个大院子里种满了各色名贵花卉树木,饶是长在富贵人家的菱歌,也有许多叫不出名来。
绕过几重深院,但见府邸最北边的一处花园中几座极是雅致的亭台楼阁早已布好了宾客坐席,各处皆是张灯结彩,戏台子就搭在花园正中,巍然屹立,彩灯高悬,簇新的绛紫色金丝绒幕布上垂着细细密密的串珠流苏,流光溢彩。雀替上精雕细琢的二龙戏珠栩栩如生,台子顶上的福禄寿三星更是夺人眼球。百余盆盛放的各色牡丹围着戏台子摆了一圈,那一番姹紫嫣红,恨不得将整个花园都搬到戏台上去。菱歌暗自感叹,这戏台子比从前家里的要奢华精细得多了,一转眼却瞧见门柱上刻着一对楹联:清歌妙舞,南腔北调,凑出一堂繁华,生杀兴亡,贵贱荣辱,戏罢四大成空。顶上朱漆描金的横匾上四个大字:方寸人生。
字必定是名家之作,不消多言,只是这联子挺有意思,菱歌又低声读了一遍。这时候杜晓莉从后台走出来,招呼她去用些茶点,菱歌于是问道,“这是谁家的府邸,这样气派。”
“我倒忘了跟你说了。”杜晓莉才想起来似的说道,“今日是段祥麟总督军的六十五大寿,咱们现下就是在他府上。”
菱歌微微点头,心想着怪不得这府邸如此气宇恢宏,原来是十一省总督军的官邸。当年天暮山一战中他麾下的卫国军大获全胜,平定了江南地区四分五裂的局面,驻军南溏,主持成立了卫南政府,安稳了江南地区的局势,数年来治安太平,百业复兴。虽推选了严维立作为政府主席,可整个江南地区都视段祥麟为救世英雄,自然是大权在握。菱歌一边思索着,便跟着杜晓莉到后台去用点心,准备演出去了。
督军大寿,军中各方高阶将领自然一早前来贺寿。因是寿宴,众人皆是便服,只是谈笑间个个声如洪钟,言语粗犷,英武之中自有三分匪气。眼瞧着时候不早了,才有两位身着长袍的大汉脚步匆忙的跑进园子来,见着其他军官皆已落座,并不见段祥麟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递过佣人奉上的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众将领们纷纷起哄,要罚他俩酒喝,当中一个肥头大耳的将领调侃道,“梁统制从渌洲赶来,路途遥远,迟到些也算情有可原,倒是李师长该罚,北大营到帅府这么点儿路程,当真是不应该!”那渌洲统制梁德泰忙分辨道,“我也该罚,一会儿宴席上不必你们灌,我自个儿喝,三杯不够,喝一坛子才够畅快!”众人都夸梁德泰好气魄,另一位穿着枣红色长袍的将领见李玉山默不作声,脸上带着几分不悦,于是斜睨着眼睛瞧着他说,“李师长怎么没有一丁点来祝寿的喜庆?莫不是还在生大帅的气?”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劝解道,“二少初出茅庐,大帅自然偏袒些,总归是自己的亲骨肉……”“不过是拨了李师长几个营让二少带着练练手罢了,只当是让他混个虚名担着,你何时见二少真的去带过兵?”李玉山也不分辨,只斜咧着嘴哼笑一声,此时当中有人低声说了一句,“谁说二少没有去练过兵?人家只不过将营帐设在床帐里。”一语未落,众人早已会心的哄堂大笑。
笑语方歇,但见南溏统制乔振邦率着数十个身形魁梧的便衣近侍簇拥着段祥麟走进了花园里来,园中所有人登时止了谈笑,起身行礼,十分敬畏。那段祥麟虽已花甲之年,可凛然威风丝毫不减,身形如松,气宇非凡。只见他身穿一件银灰色八仙祝寿的云锦长袍,被众星拱月般坐在席首。
戏台子上锣鼓喧天,先是唱了一折子《满床笏》,台子上闹得沸沸扬扬,台下人纷纷磕头拜寿,极是热闹喜庆。拜过了寿,云梦笙和曲文山方才粉末登场,一本《钗盒情定》自然是艳惊四座,台下的掌声更是如雷贯耳。
段祥麟是个老戏迷,不时拍手叫好,听到心仪处还会跟着哼上几句,倒也颇为亲和。他从前的副官乔振邦自然是跟随左右,虽然现下贵为一省统制,官居要位,到底跟了他戎马半生,斟茶递水服侍得颇为尽心。菱歌的母亲苦心巴结的那位张太太,便是乔振邦夫人的麻将搭子,魏云忠一心妄想攀附乔家,得以东山再起。此刻菱歌立在戏台一旁看着乔振邦鞍前马后的模样,再想起母亲提起乔家时的卑尊屈膝,心中一股凉意油然而生,仿佛那日将脚踩在了污水里,全是冰冷与肮脏。
轮到李茂的杂耍上场时,已是夜幕四垂。要紧的客人们都在席上吃酒,只剩了些二等宾客不肯早退,打发时间似的赖在台下吃着瓜果看热闹。杜晓莉从台上下来,菱歌正要准备上台,她匆忙的抓住菱歌的手说,“没想到今晚的演出拖到这样晚,我快来不及了,得先走一步。”菱歌一头雾水的问道,“什么来不及了?”杜晓莉朝她一笑,脸上略带几分羞涩,“我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男孩子,今天晚上要见面,我本来打算见了面看看有没有下文再跟你说的……约了八点钟见,眼瞧着我就要迟到了……演出完了你让李茂送你回去,路上小心点。”她因跳的是团扇舞,一身宫娥打扮,脸上红霞晕晕,也不知是脂粉还是羞意,菱歌只觉得这样情窦初开的样子美极了。台上串场的报好了幕,她对着杜晓莉点点头,赶忙上了台。
晴天里一轮残月悬着,本来倒是有一层极薄的清辉,只是府邸中的灯火太过辉煌,倒将那朦胧月色隐去了。
菱歌弹完一曲应景的《春江花月夜》,抬头只见台下那些贵族小姐官家太太纡青佩紫,身上的金银珠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想起从前自己也是台下的看客,时移世易,心中禁不住一阵心酸,手指一拨,下意识的弹出了一支《未央怨》。原本这极喜庆的日子,这样的调子断断是弹不得的,可此时台上人心绪惆怅,台下人心猿意马,只留了一角清月伴着那四弦上的哀怨之曲,天地间只剩了她与琵琶,空余了无人慰藉的凄清与孤寂,仿佛那些膏粱锦绣,驷马轩车都不复存在了,因而倒也没有什么好顾忌了。
那领队的李茂喝了几杯客人赏的酒,早已经如陷云雾里,见菱歌下台来只一味胡乱的鼓掌,菱歌正打算问他可有准备回去的车马,这时一位身穿长衫,眉目清俊的男子走上前来,朝她微微颌首,语气恭敬的说道,“小姐的琵琶弹得极好,我家主人格外喜欢,备了些礼物要送给小姐,劳驾小姐移步和我一同去取。”菱歌见那人身材魁梧,虽然面带微笑但目光格外犀利,且知道他所说的主人必定非富即贵,自然心中警觉,慌忙间看了李茂一眼,他醉醺醺的笑道,“赶紧去吧,我方才也领了不少赏钱。”这才放心些许,又怕贸然拒绝引来是非,于是对那男子浅浅一笑,说道,“有劳先生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