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天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几片铅云低低悬在天际,眼瞧着像是快要下雨了,不由得快步跑进了家门。上房里传来女客谈笑的声音,他微微有些诧异,片刻才想起原是他的几个同事的太太到家里打麻将来了,杜晓莉昨天提起过这事情,只是今日办公室里事多,他给忘了。忙放下了公文包,将围巾解下挂好,便到上房去了。
“哟,咱们的于主任回来了,今儿个下班倒晚了些。”当中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宋太太说道。她先生在财政部的办公室里工作,与于文光的职位不相上下,只是财政部向来是个好差事,因而人也养得珠圆玉润。另外两位太太是工商部文书刘先生的太太,以及行政部办公室秘书章先生的太太。
于文光一一跟她们打了招呼,章太太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道,“今日就打到这里吧,咱们也该回家陪老公孩子吃饭了。”于文光忙留说,“几位不嫌弃寒舍粗茶淡饭,就留下来随便吃些吧,或是咱们一起下馆子去?”刘太太捂着嘴巴“噗嗤”一笑,说道,“你家太太今日把钱都输给我们了,这会子还让她请吃饭,可不心疼死她才怪!”杜晓莉闻言装着腔冷哼一声道,“我不过是手气不好,气量可没有那么小,还怕几位不赏脸呢,咱们这就去!”那宋太太坐在杜晓莉的上首,此时点着抽屉里的一沓子钞票,手上的一枚钻戒熠熠生辉,她笑吟吟的说道,“今日不行,我答应了要陪我们家老宋吃羊肉锅子,等哪天大家得闲再约,久光百货新开了一家‘玫瑰香’西餐厅,那里的西厨牛扒做得极好,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宰于太太一顿!”几个人都拍手叫好,说说笑笑的便起身告辞了。
待到众人走后,杜晓莉忙拉着于文光的手说,“我听他们三位说了,昨日下了通知,新政府成立之后几位先生的职务都没变,你今日可有消息了?”于文光见着她这样担忧的样子,忙说,“今日下午已经下了通知,我们办公室的职位都没有变动,还因着新政府成立事务繁多,发多了一个月的薪饷当加班补助。”杜晓莉闻言,按了按起伏不定的胸口,喃喃道,“阿弥陀佛,总归是佛祖保佑,我真怕咱们和菱歌交好倒误了你的前途,所幸那次升迁也没有明说是不是段连祺提拔的。”
于文光听她提起菱歌,问道,“你可有她的消息?大军过几日便要撤回南溏了,不知道她和段连祺会不会一起回来。”杜晓莉摇摇头,说道,“她只不过那日动身之前和我说过一声,只说前途未卜,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我倒没想到那丫头这一次这样义无反顾,竟然千里迢迢的随他而去,但愿那失了势的段少爷不要辜负了她这一片痴心。”说着懊悔似的揪住了长裙的下摆,自言自语道,“那次她从帅府搬出来,我实在不该告知段连祺她的去处,若是那次就分了手,说不定菱歌此时已寻得一户好人家嫁了呢。”于文光见她这样自责,忙劝慰道,“你那时也是为了菱歌好,况且段连祺此时虽然败势,菱歌依然不离不弃,可见于她而言能和心爱之人共患难反倒是美事一桩。”
事已至此,杜晓莉也只得无用的叹息几声,于文光正要走到茶几旁去倒茶,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来问道,“段连祺与江家小姐的事情,你后来有没有告诉菱歌?”杜晓莉原本正望着窗台上一盆早晨刚开的一品红发呆,闻言如梦初醒,惊惶道,“那时你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我不知真伪,哪好随便跟菱歌说起,倒像是我挑拨离间似的!何况,何况……”那两个字她重复了好几遍,声音低微着,像是害怕说出后头的话似的,一双手胡乱的抓着麻将桌旁的高背椅,半晌才喃喃道,“何况段连祺那样的性子,我怎敢去挑他的事,当初文祥哥便是最好的例子。”
于文光本来正喝着茶,那茶汤太过滚烫,他仓皇的咽下,只感觉喉咙仿佛哽住了一枚烧红的碳球,疼得他撕心裂肺。袅袅的轻烟从杯子里飘起来,隔着那氤氲的烟气,他好像又看见那日入殓时于文祥脖间的刀口,绽开的皮肉里鲜血虽已干涸,可那道艳丽的红色却时不时会浮现在他惊恐无助的梦里,即便已经隔了这么久。
杜晓莉看着于文光苍白无色的脸庞,才觉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忙打岔道,“今日家里也没有什么菜,咱们到巷口吃碗馄饨吧。”于文光回过神来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咙说道,“今日我不是多发了一个月的薪饷吗,请你吃顿好的吧。”杜晓莉朝他努努嘴,丧气道,“我今日怕已经将半个月薪饷输出去了。”于文光走过去将她搂住,带笑嗔道,“以后不必总故意输钱给她们,其实在公务上她们的先生并不能帮上我什么忙。”杜晓莉无奈道,“时局这样动乱,还是多留几条后路的好。”于文光只好说,“难为你这样为我费心。”
杜晓莉去衣柜里拿大衣,于文光抬眼却见窗台上那一盆红艳似血的一品红,登时觉得额心一阵刺痛,忙别过了脸去,低声道,“那盆花开得艳俗,将它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