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将电话挂上,那一头杜晓莉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声便也戛然而止。
杜晓莉所说的她自然都懂得,什么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她岂会不知?今日孙进良替她办好通关文件的时候也劝说过,可她宁愿跋山涉水的去追随段连祺,也不愿留在原地这样茫茫不知的等待下去。
那日在清风湖她对杜晓莉说过,总归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早一天相会便可以多在一起一天。此刻她心中亦是这样坚定的想着,只是今日决定要去前线找他时,以为自己在南溏茕茕孑立了无牵挂,不曾想今夜她母亲的这一次探访却搅乱了她心中的一池死水。
终究是太心软,原以为那恨意似万丈深谷,却不想离别之际竟会有一丝血浓于水的不舍。此时她躺在宽阔柔软的大床上,环顾着富丽堂皇的这一切,忽然觉得,这一别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了,辗转反侧,终于还是想给她母亲留下一点什么。留钱吗?魏云忠那样挥金如土,再多的金银怕也会让他挥霍一空。留首饰吗?落到魏云忠手里还不是一样的……思来想去,目光忽然落在了自己的行李箱上,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时钟上已经显示着凌晨两点一刻了,可她明日就要动身,已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搁了,几乎不假思索的便从床上坐起。也不敢惊动佣人,只自己披上斗篷,便匆匆出了门,所幸附近的歌舞厅通夜都有待客的黄包车,她不过走了一段路便拦下了一辆,直往北山街去。
木门拉开时付长东还正打着长长的哈欠,肩上披着一件玄青色的大衣,夜色中他看起来十分疲倦。见着菱歌,一个哈欠卡在中间,怔忡片刻后忙缩了回去,错愕道,“魏小姐?”菱歌微微行了个礼,抱歉道,“深夜来访实在冒昧,还望付先生莫怪。”付长东与她只有一面之交,且又是因为她那位素味蒙面的未婚夫惹的事情,跟她实在谈不上交情二字,可她竟孤身一人深夜前来,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惊诧之余连忙客气的将她让进了自己屋子里,又奉上热茶招待。
屋子里头仍旧悬着一把把油纸伞,只是灯光下那颜色比白日里要黯淡些。菱歌将自己的来意说明,付长东听她说是要给家人做一把雨伞,便推荐了几把“五福捧寿”“花开富贵”这一类的吉祥图案,菱歌谢过他的推荐,又说道,“我想要先生帮我做一把丁香色的油纸伞,上头画一簇早开的荷花。”付长东蹙起眉头,说道,“我这里没有这样现成的伞,重新做一把要些时间,魏小姐要得急吗?”菱歌心中有些失落,说道,“我明日便要远行,此番前去或许没有归期,想着走之前能把伞的样式定下来,所以才会这么晚来叨扰付先生,但若是付先生为难便算了。”付长东闻言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拍手道,“我这里有才糊好的素伞,丁香色的我找一找可能还有,若是颜色合适我可以帮你赶着把图案绘制好,两日后你遣个人过来拿或是留个地址我替你送过去就是了。”菱歌闻言忙向他欠身答谢,便见他快步跑到了阁楼上去。
寒冬的深夜里万籁俱静,桐油的辛辣气味原本呛人,在这样的夜晚中却无端添上了几分暖意,除了桐油之外,那暖意还来自于此刻专心工作着的这个男子。莹白的灯光下付长东全神贯注的提着小笔在皮纸上一笔一划的勾勒着,偶尔抬起头来看看轮廓的走向。笔尖与纸张轻微的摩擦声响几乎弱不可闻,但他小心翼翼的呼吸声菱歌却听得真切,心中感激他的帮忙,忙替他添了一盏热茶,可他的心思全在那纸张之上,倒没有留意身边这羡煞旁人的红袖添香。
菱歌也不敢打扰她,只坐在一旁静静候着,良久,付长东将伞面朝向她问道,“魏小姐看看这图案轮廓可是你要的样子?”菱歌忙凑上去看,只见淡绿色的线条勾勒出几片荷叶的形状,当中藏着一朵将开未开的白色荷花,十分雅致精巧的图样,菱歌嘴角牵起一抹笑,说道,“时日久远,我那时候又小,其实记不太真切的,但付先生画得极美,就照这个画吧。”付长东答应着又埋头作画,菱歌却打断道,“难为先生为我熬夜赶工,实在过意不去,你且喝杯热茶歇一歇吧。”
付长东抬眼便见桌上一盏温茶袅袅,这才放下手中的画笔说道,“我倒真有些渴了。”喝了一口茶,又舒展了一下肩颈,菱歌抬头望着满屋子悬挂着的油伞,不禁说道,“从前并不知道小小一把雨伞竟这样费工,想来付先生定是个霁月清风之人,才能耐得下性子做这个行当,我看许多伞坊的手艺人都是些老先生。”付长东推说过奖,又说道,“我五岁就跟着父亲学做油伞,习惯了。”
菱歌的目光正好落在一把花鸟伞上,比翼双飞的鸟儿缱绻情深,一缕心思禁不住飘远了,怔了片刻才低声说道,“若不是千百年前鲁班夫人心疼丈夫外出作业时风吹雨淋,以兽骨蒙皮制出了伞,想来世间也不会有这样美好的物件。”付长东说道,“自然也会有,只是出现的时间晚些罢了。”菱歌背对着他,又喃喃道,“伞字里头藏着四个人,所以古人将伞赋上多子多孙的吉祥寓意,从前还听说送人雨伞是为其遮风挡雨的意思,可又有人说‘伞’音同‘散’,是分离的意思,倒不知道应该听信哪个说法。”
付长东闻言轻声一笑,倒觉得这女子的心思纯真可爱,接话道,“那自然是前一种说法可靠些,而且你看女子出嫁时必执红伞,古书里头也有许多爱情故事都以雨伞定情,像许仙和白娘子便是最动人心弦的例子,说起来伞还有红娘的用处,怎会是分离的意思。”话一出口,却想起自己之前便送过她一把雨伞,一张脸唰的红了起来,所幸她背对着并没有看见,不然可要窘迫死了。心中慌乱,忙把手中一杯茶喝尽,复又坐下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