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仿佛一把把尖利的小刃,划在窗玻璃上发出些刺耳的声响。
菱歌将段连祺当日所送的那枚白玉坠子用手绢包好,和那张合照一同放进了琴盒里,又将琵琶裹上了绒布,覆在了二者之上。忽而想到了枕头底下那一把勃朗宁的小枪,段连祺教过她怎么开,可她平日里只当它是护身符一样压在枕下,此刻拿在手里,闻着那仿若带着腥味的金属味道,只觉得心上一阵惶然。
窗帘上的流苏被夜风吹动,菱歌站在窗前望着留园里只剩了枝叶的茉莉花,暗夜里黑压压的,仿佛落在地上的一团乌云。已是九点钟的光景了,往常九点整,杨玉章便要带着警卫绕着全府上下巡逻一遍,整齐有力的军靴声音每每总替代了时钟的报时作用,而此刻,只剩了一片叫人发狂的寂静流动在帅府里,像是冰冷的井水。
“魏小姐。”何妈敲门进来,说道,“有位您的亲戚来访,正在楼下等着。”菱歌在南溏并无什么亲戚,这么一听不禁满腹狐疑,到底跟了何妈下楼去看。
一楼的小客厅亮着水晶灯,菱歌进得门去,只见绒布沙发上坐着一位妇人,正喝着一盏热茶,身上一件深烟红的绒布旗袍宽宽的罩着,外头搭着一件苍黄色的旧大衣,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菱歌一看,竟是她母亲。
不过数月不见,魏太太竟然消瘦了这么许多,一张脸未施粉黛,颧骨上几块黄褐色的斑格外醒目,菱歌看了两眼才认出了她来,一时间只觉得满心的厌恶,正要转头离去,魏太太忙上前拉住了她,唤了她的名字。菱歌甩开她的手,背对着她立着,冷言道,“你来做什么?墙倒众人推,你可是来帮着推一把的?”魏太太摩搓着双手在她身后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我也没有什么好分辨的,只是看了报纸,来瞧瞧你好不好。”菱歌冷笑一声,“如今你瞧见了,可以走了,我好与不好,此生都与你没有相干。”
魏太太看着她挺直的背脊,仿佛风雪中一面冰冷的南墙,唯有暗自叹息,喃喃道,“我若说悔过了,你定然不信,可我心里到底放不下你这个亲骨肉,菱歌,你还没有生育孩子,等哪一天你当了妈,便会明白自己的骨血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日我答应朱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你可知道,送走你便是把我自己的心也给挖走了,这许久以来,我没有一夜能安心入眠……”菱歌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冷眼看着她,抢言道,“你这样的人,也配和我谈母女亲情?当真是要笑掉世人的大牙!放不下我这个亲骨肉,那么请问你,那日是谁将一件海棠红的旗袍送到我房中的?是谁在甜汤里下了药?又是谁将我五花大绑如牲畜一般送到别人的案板之上?你跟如意夫人是一早就串通好了的,难道不是吗?”菱歌的嘴唇不停颤抖着,额间的青筋因为愤怒而突起,她揪紧了自己的衣角,冷声道,“无论你说得怎样天花乱坠,我对你和魏云忠,都只有憎恨和厌恶,什么叫做送走我便是挖走了你的心,你和魏云忠何曾有过心?”
魏太太垂着头,不敢去直视菱歌如刀似刃的眼光,只微微点着头道,“我确实不配,你说的对,我何曾有过心?就算有过,早已在不知多少年前便没了。罢了,我也不再多说了,今日来不过为看一看你。”说着抬手抹去眼角一颗险些滴下来的泪,微微咬着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我知道你不愿再和我多说什么,但我还是要劝你,段连祺如今败势了,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跟着他,往后只怕有受不完的苦,好孩子,你听妈一回,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便是最好的例子,倒不如趁这个时候离开他,另觅一个好人家。如意夫人有一个侄子和你年龄相当,又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虽然家世清贫,你跟了他或许还安稳些。”说罢猛然一抬头,只见菱歌注视着她的一双眼仿佛有碎冰凌子漏了出来,微微颤抖着声音说道,“你这一次跟人家谈的是什么价钱?可有比上次朱家给的更高?”魏太太空张着嘴,无言以对,只和她一起对峙在冰冷的空气里,水晶灯白炽的光线打在菱歌脸上,魏太太仿佛认不出她了。
饶是小时候她体弱多病,每每见她乱吃零食魏太太总要抢过来扔了去,她也只是嘟着小嘴半晌不语,饶是那年家里败势,让她去剧院当琴女,她脸上也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神色,淡淡的应了句“好”。如此刻这般冷漠的样子,魏太太从来没有见过,她深知悔之已晚。
无奈的摇头叹息了一阵,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束袋,递给菱歌道,“当初段连祺派人来买了你所有的东西走,你爸没几日就将钱都挥霍尽了,这里头是我这些时日帮人做女红攒下的体己钱,虽然不多,总归是我一点心意,你留着应急用。还有,这里头有一个小肚兜,是你满月时我帮你绣的,我明知今日来劝不动你,可还是要来,我心中也明白,今日之后你也一定不会再和我们有来往,此刻便交给你吧,以后传给你的孩儿,只当是我这外婆最后的一点疼爱。”
菱歌视而不见,魏太太只好将袋子放在了沙发上,菱歌无意间撇到她十个指头皆是红肿干裂着,心上猛然抽痛了一下。从前这双手何曾做过半点粗活?她的麻将搭子苏太太总在牌桌上调侃她十指如姜芽,天生就是富太太的命,想来这便是报应吧。虽然心头翻涌着恨,可一双眼却仿佛被热烟哄着,不争气的胀红了起来。
魏太太辞别而去,菱歌一个人立在客厅的沙发前头,那鹦鹉绿色的束袋子仿佛一只倦鸟卧在沙发上,她缓步走上前去,拉开袋子的束口,只见里头是十数捆卷在一起的钞票,有新有旧,零整不一,最里面果真叠放着一个小小的赤红色肚兜,凤穿牡丹的刺绣图样还是那样的艳丽,像是清晨才开放的鲜花,花蕊上仿佛仍透着晶莹的露水,可仔细一瞧才发现,那露水不过是从菱歌眼里滴滴答答掉下来的一颗颗眼泪。
菱歌将那肚兜捂在怀里,伏在沙发上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