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亲手奉上了两杯参茶,见丈夫和孙进良都是神色严峻,忙退出了书房。座钟有些老了,秒针走数的声音格外的响,那声响仿佛跛脚的人艰难的行走在大雪地里,越是着急越是拔不出深陷的双足。
张明纲素来酷爱墨宝,书房亦是考究的明清风格,墙上悬挂着几幅他格外钟爱的古画,当中一幅《晚秋狩猎图》正好悬在他们喝茶的几子对面,泛黄的纸张上清晰可见马背上猎者张开的一把弓,箭已射出,一只巨大的梅花鹿倒在不远处的山林中,四周包围着一圈等待收猎的兵戎,明艳的一抹血红像要染透宣纸的一角。
“当时一听前线来报说新阳统制弃城而去,我便一直忧心忡忡,我虽没有见过梁九垚,可从前便听说过他带着八千精骑破敌三万的英勇事迹,试问这样一位枭雄人物怎会在至关紧要的一战中放弃新阳这么一个重要城池,难道他会不知道占了新阳,攻下谷德,我军就可直渡雁江了?”说罢长叹一口气,孙进良闻言接话道,“原来怀安军是集中兵力在谷德等着咱们,本来这些时日以来的强攻就已经伤了咱们的元气,今夜粮草被烧,只怕我军再无胜算。”说着一拍大腿,恨道,“最可恶的当属江彦清了,危难时刻竟也不肯调兵相助,连粮草都不肯调拨,只管两袖清风的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真他娘的是个小人!”
张明纲蹙眉沉思了片刻,又说道,“大帅此次当真是大意了,不过事到如今,咱们只能快些将粮草军火调拨过去支援了,你可都安排好了?”孙进良道了声是,又说,“一拿到大帅的手令,我便都安排下去了,如今形势这样不好,只盼着岳父早些回来主持大局。”张明纲点点头,抬眼望着窗外泼墨一般漆黑的晚秋夜色,心上始终是笼罩着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一个不祥的念头在脑海中慢慢成形着,他极力的压制着它,可那念头却如同急水下的泡沫,越涨越高,终于溢出了心房。
片刻,他转过头来望着一脸疲惫的孙进良,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嘱托你,如若局势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希望你到时候能和我站在一边,只是个中缘由我此刻不便言明。”孙进良闻言皱紧了眉头,心中疑虑重重,可他自然明白张明纲的为人,因而只不过怔忡了几秒钟便郑重的点下了头,张明纲朝他坐近了一些,伏在他耳边低声的说了几句话,只见孙进良眼中的神色渐次的黯淡下去,仿佛最后一盏路灯熄灭在还没亮透的天际下,只剩了一抹毫无生气的深灰,如同树木燃烧到最后所剩的一点灰烬。
段连祺的随行秘书张家栋安排好了新到的粮草军火正要回来报告,恰巧在军帐门口遇见从电报房出来的林文津,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密报关切道,“你手上的伤口还没好,趁这会子有时间先去歇一下吧。”林文津释然一笑,望了一眼右手臂上还渗着血的纱布,说道,“不过是被子弹擦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段连祺正和刘志贤等人在沙盘前面分析局势,看过呈上的密函,紧锁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一点,说道,“传令下去,将新阳与谷德交界处的所有驻防全部撤退。”在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可置信。这些时日以来卫南军困守新阳屡攻谷德而不破,两天前粮草被烧,士气大损,饶是如此段连祺都没有下令撤退。军中各部将都知道这一仗打得辛苦,因而舍不得这得来不易的胜果,一心死守新阳不肯退兵,如今听得段连祺这一声令下,心想他难道也心灰气短不敢恋战了?
刘志贤正欲上前劝说,段连祺忙将手中密函递给他看,刘志贤凝眉细读,片刻后面露欣慰,又将密函递给帐中各将领传阅,众人此时才明白段连祺的用意,皆是一副士气大涨的样子。段连祺咬紧牙关,腮帮上的骨头微微凸起,低沉着声音说道,“能否突破这几月来的困局,只看此番了,诸公快去准备吧。”在场众人相互间说了许多鼓舞士气的话语,才一一领了命退出军帐。
段连祺熬了一夜,脸上略显疲倦,坐到高背椅上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额上一阵钝痛袭来。
在战场上的这数月,他瘦了些许,北方的飞尘黄沙也将他的皮肤染上了一层干燥的黝黑,少了平日里的倜傥,却多了三分刚毅,虽然深陷困局中一直无法攻破敌军的防守,可眼中锐利的神色却分毫不减。
陈家栋为他奉上一盏热茶,段连祺呷了一口便让他退下去了,只留了林文津与他一起在军帐里,他抬眼看着林文津右手上的纱布,关切问道,“今日可有让军医再帮你看看?”林文津心中感激,忙说道,“看过了,已无大碍,二少放心吧。幸亏那日二少及时出手相救,否则那一枪定就打在我心口上了,文津这条命全是二少捡回来的。”段连祺嘴角微微牵起,掠过一丝苦笑,说道,“若不是你们随我一起出生入死,仅凭我一己之力如何打到今日?说起来我的命才是你们一路护着过来的。”说着又问道,“家中这几日可有消息?”林文津答道,“刘之耀还没有发报过来,不过想来魏小姐这几个月定然也是十分担心二少的处境。”段连祺起身走到沙盘前面,望着四面环山的谷德地形,那上头插着的一枚枚细小的旗子,仿佛根根麦芒,直扎在他心头上。
彼时正是傍晚,北地的凛冽寒风从军帐外刮过,营地里飞尘滚滚。隔着军帐的帘子,段连祺见一众士兵皆是昂首挺胸的站在尘埃里纹丝不动,单薄的衣衫自然难敌冷风,可他们那样英姿挺拔的荷枪伫立着,像是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卫南军向来勇猛善战,刻苦严谨,此时段连祺看着跟随自己枪林弹雨走过来的这些士兵们,不由得一阵激昂与愤慨溢满心中,冷着声音说道,“明日,我便要让怀安军知道我们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