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是旧式的民居,极高的顶,灰白的墙,虽是老屋倒也简朴干净,只是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辛辣的气味,略微有些呛人。主人家隔了半层小阁楼,围着漆木的栏杆,菱歌叫了声“付先生”,听得那答应声是从阁楼上传下来的,抬头一看,只见房顶上反悬着几十把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桐油纸伞,仿佛片片彩色浮萍飘在半空中。天窗漏下来的光被接在油伞里,那些伞便如同含着光似的,极像小时候中秋节提在手里的小花灯。彩色的伞面油亮发光,上面绘着的花鸟山水被光线晕开得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帐幔看画屏,倒生出了一种奇异的美。
菱歌正看得入神,忽见伞下的阁楼围栏边出现了一张脸,清瘦白净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俯身看着菱歌,声音里带着疑惑问道,“您找我吗?”菱歌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您便是付长东先生吧?我姓魏,是专程来找您的。”那付长东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只说道,“烦请稍等片刻。”便抓着楼梯扶手两步一级缓慢的下楼来。菱歌这才看清他穿着一条西式的短裤,右脚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想来那日必定是被撞得不轻,见他下到楼梯口来,忙上前馋了一把,那付长东吃了一惊,忙推道,“不劳小姐大驾,我自己能走。”
付长东招呼着菱歌在屋内的圆桌旁坐下,替她斟了一杯茶,菱歌道了谢,将手中的鲜花放在桌子上,说道,“今日冒昧打扰,是专程来看望付先生的伤势的。”付长东先谢了关心,又疑惑道,“只是你我素未谋面,怎会知道我受伤了?”菱歌悄悄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眉目磊落,神色坦荡,倒不像是多么难缠的人物,便坦诚道,“实不相瞒,那日撞了付先生的人是我未婚夫,只因那日我出了点小事,他急着回城找我,开了许久的车疲劳不堪才会撞倒了先生,又因为心系我的安危,才会顾不上照看先生就先自走了。今日我诚意登门道歉,希望付先生看在这种种缘由之上,能原谅我未婚夫的过错,至于先生的医药费,我们一定全力承担。”
付长东听了这席话,淡淡的说道,“不过是些皮外伤,不需要赔偿什么医药费,只是这撞人逃跑的事情实在太不道德,所以我才要求他登门道歉的。”菱歌忙夸他宽宏大度,又说道,“若是我们不想承担责任,也不会事后忙差人打探先生的安危了。”
那付长东本就不是不讲理的人,听得菱歌这样说着,心中倒也解了三分气,转念又问道,“那他自己怎么不来道歉?让你一位小姐代劳,真是没有风度。”菱歌又说道,“他自己也受了点伤,我担心他不舒服所以才替他来的。”付长东抬眼看着菱歌,但见她眼神中隐隐透着一种坚毅的神采,虽是来道歉的,却也不卑不亢,且又句句维护着自己的未婚夫,反倒让他生出几分敬佩,隔了一会终于点头道,“好吧,我便接受了这道歉,不再追究了。”菱歌自然喜不自胜,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眼波流转间似有霞光荡漾,加之桌上的花香盈盈袭人,付长东看得一阵心醉,忙将脸别开,心中无端生出一种羞愧来。
菱歌心上的石头已落了地,又关切道,“付先生这伤还是要再去看看医生,虽说是皮外之伤,总归怕损了筋骨。”付长东点头道,“多谢关心,我自己会小心的。”菱歌正起身告辞,忽然天空一声闷雷涌动,冷不防一阵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不消片刻便有哗哗的雨声回荡在小院子里,随即听到孩童们天真无邪的笑声自风雨声中传来,如同串串银铃发出轻响,又过了一会儿,大人们谩骂的声音掺杂其中,才听出原是孩子们贪玩跑到天井里淋雨去了。菱歌起了兴致,走到门口去看,只见天井里五六个八九岁的孩子浑身淋得湿透了,正接着雨水往身旁的孩子身上泼,竟在雨里打起了水仗,当真是傻气,妇人们自然不依,一个个母鸡似的冲出来扯着自己的孩子回家,尖叫声,笑闹声,风雨声乱作一片,市井的哩语里菱歌听出了柴米油盐的气息,是她从未见过的世俗之乐。
“我们这里吵闹得很,魏小姐见笑了。”付长东在她身后说道,菱歌回过神,只说,“我瞧着很有趣。”抬起头只见天空中一片浓密的乌云飘来,千万根丝线似的雨从那上头直落下来,像是没有了尽头,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菱歌正思忱着要不要喊林文津进来接她,又怕无端呼唤让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正踌躇着,付长东折回屋里给她拿了一把伞,说道,“外头雨这样大,这把伞魏小姐拿去用吧。”菱歌有些不好意思,忙问多少钱,付长东回过身指了指桌上那束鲜花,说道,“就当是小姐拿花换的吧。”这样雅致的说法,菱歌自然不会推辞,接了过来一打开,只见是丁香色的油伞,伞面上星星点点的白花,竟是一树白梅,映着此刻的雨水,使人想起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菱歌满心欢喜的谢过,却觉这油伞有几分似曾相识,立在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母亲从前也有一把丁香色的油伞,只是上头画的是一簇早荷。
她八九岁那年有一次到母亲房间里玩耍,不知怎么翻出了那把雨伞,只觉十分喜欢,下午到学堂去的时候恰巧下雨,她便带了那雨伞去,不想竟然弄丢了,那天她母亲到学堂里翻找了大半夜,虽然并没有责怪她,却因为没有找到而颓然难过了许多天。后来才听保姆说,那是她父母亲的定情信物。想来那时候母亲一定伤心不已,而此时想起魏氏夫妇的过往种种,菱歌心中又何尝不是酸楚难耐?末了只微微叹息一声,向付长东道了谢便出了门去。
林文津原本等在门口已是十分心急,他自然不担心屋中那人肯否作罢,那都是极小的事情,只怕这位小姐受了委屈或是被占了便宜,那他这差事可就算是砸了。又不敢贸然进去,生怕惹她生气,只呆在门口踌躇不安。见她终于一脸笑容的出来,又听她说事情已经办妥,心里头才终于安稳了下来。忙替她执了伞送她上车,却并不嘱咐司机回帅府,只说,“大帅下午有事,怕魏小姐在家无聊,让我送您到杜小姐店里去打发打发时间,您意下如何?”菱歌自然是愿意,车子驶过满地的积水,便朝枫露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