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飞鸟落在马头墙上,灰扑扑的翅膀掠过暗红的天际,像是划开了一道道小小的口子。已是晚归,可那鸟儿偏不肯安生,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不过是隔着一座赤荡山,奉阳的白昼却比南溏要长上许多。到了七点钟的光景,日头才一点点的落下去,余下的一抹天光爬在灰白色的墙根上,染出一种浅淡的绯红。段连祺忽而想起那日在朱家救她时,她身上那身海棠红的旗袍。
方才车子等在门口,他不便在电话里与她多说,只匆忙的出了门,可心中竟然一直忐忑不安。
江彦清和他同坐一辆车,虽是父辈的交情,可因着段连祺如今身居要位,江彦清自然是十分客气。江家是西式的做派,又因着是去校场,江彦清换了一身改良式的套装,颇有点戎装的味道,皮靴上的马刺擦得铮亮,加之他一脸红光满头乌发,倒看不出是可以做岳父的年纪了。
既是商谈合作,段连祺为表明态度,只是带了一小队贴身近侍,但总归是两大军阀的首要人物一同出行,一路上的布防老早就设开了,几乎隔着几步路便设有一个岗哨,卫兵皆是荷枪伫立。那校场十分偏远,二人下车来时已是暮色低垂,林文津见四周围只开着昏黄的灯,视线十分不好,心上不由得警惕了起来,紧紧贴着段连祺,只不敢离开超过两步之距。
靶场一面靠着一片小树林,远远便见一排靶子立在林木旁边,林中阴暗,那靶子也被覆上了一层昏黑,只隐约看见小小的红心。士兵们早已将步枪上好了膛列队站在校场上了,江彦清也不交代什么,只拍了两下掌,便见那原本就昏暗的灯光又熄掉了几盏,远处那些士兵们纷纷站到相应的位置,一阵整齐划一的枪声响起,负责看靶的士兵已经欢呼了起来,灯光亮起,江彦清扬着头对段连祺说,“贤侄,你瞧瞧。”
段连祺往靶子处张望,竟然靶靶都是红心,不由拍手赞叹道,“江叔的神枪营果然是名不虚传,侄儿实在佩服!”江彦清哈哈大笑,极是自豪,说道,“今日这一番考察,贤侄对我瑞元政府的实力想必也心中有数了,跟我合作总不至于太失了你的面子吧。”段连祺忙推说惭愧,恭敬道,“江叔这样说,真叫我无地自容,若真能和江叔达成合作关系,那自然是荣幸之至。”
二人又客套了一番,江彦清拍着段连祺的肩膀道,“我早已经跟几位友邦的重要人物密商过了,关键时刻他们定会全力支持我们,相信要成事并不很难。”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带笑道,“那天我跟静姝通电说起要和你合作成立新政府,她还闹着要回来任个职位,这孩子,从小就像个假小子,以后你可要好好担待着了。”段连祺只客气的一笑,又将话题引到公事上去。
随后江彦清又领着他检阅了几个重要营部,声称他的中原军都是夜晚练兵,既考验士兵们的反应能力,又能操练体能。自然是一番吹嘘,段连祺本就心中有数,也不多言,只适时的奉承他几句,倒也宾主尽欢。忙了一夜,回到下榻处时已是深夜时分。
月色浅淡,段连祺点了一根烟对着临湖的窗户抽着,身上十分疲倦,精神却清醒得很,林文津自然是跟随在侧,谈起今日的考察情况,只说道,“若不是咱们早有耳目在他军中,倒真以为瑞元政府实力这样雄厚。”段连祺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说道,“也难为他这些时日特意训练这队‘神枪手’来给咱们表演这一场,今日还特意带咱们去考察财务情况,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以为咱们来的路上不曾见到那满目疮痍的农田。”段连祺将一根烟吸尽,弹出了窗外去,几缕烟灰飘在衣襟上,他抬手扫了扫,说道,“此番考察倒也没有白走,至少让我更有信心于不久后的北上之战了,廉颇老矣,这些粗浅的把戏也早就过时了。不过念在他与父亲昔日的交情上,只要他到时不从中阻挠,我暂时倒也不会动他。”林文津在一旁点头称是,段连祺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见已经是十一点钟的光景了,喃喃道,“不知道后来家里头怎么样了,方才急着出去,也没将话说清楚,我听府上听差的来电说母亲特意上门去找她,母亲那人难缠得很,我心中一急才想出来的法子,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误会。”林文津见他这样忧虑的样子,不由说,“要不现在打个电话回去问问?”段连祺抬起头来,正好对着窗玻璃,只见倒影里的自己剑眉微蹙,怎么竟有一丝闺中怨妇的神色,忽而想起古人那一句“一如不见,思之如狂”,虽然没有到那个地步,可到底有些瞧不起自己这样儿女情长的样子,于是洒脱道,“明日再说吧,都这样晚了,你也去休息吧。”
忽闻一阵风声从窗外刮过,哗啦啦的树叶声只响个不停。
菱歌独自躺在床上,明明眼睛闭上了,可那流水似的眼泪就是止不住的从眼缝里漏出来往下掉着,缎面的枕头吸不干那眼泪,只晕开了一阵湿漉漉的冰凉。
园子里的树木在窗纱上倒影出一些婆娑的影子,她恍惚间想起那日推开一扇小窗,他站在窗下仰头对着她微微笑着,那时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带着那些细碎的光住进了她心里,于是她以为从此这颗心便可以不再冰凉了,可总归还是凉了,不过是一帘幽梦太匆匆。此时借了三太太这个由头,还是一走了之吧,她对他而言或许不过是一时新鲜,抑或是不可得所以珍贵,哪一天他厌烦了,抛弃了,到那时再想全身而退便是不可能的了。终究是身份有别,结婚?厮守终生?呵,雾散水涸,那不过就是一场梦,一场从开始就不应该做的梦。
猛然想起那日她临窗弹奏的那首曲子,是当年教她的琴师自己谱的,用来纪念他的亡妻,那个命途多舛的女人在他仕途没落远走他乡后一直苦守着家中的一架紫藤花,等了他一年又一年。后来他衣锦还乡,她早已瘗玉埋香,只留了那架开得灿烂艳丽的紫藤,和一曲来不及为她弹奏的琵琶。
那首曲子叫《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