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帅府里的灯光还未亮起,天边的落日早已沉下,四下里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心上亦是笼罩着一层乌云,叫人怎么拨也拨不开。
分明是早已经预料到的事情,却没法子坦然面对,整个身子只是虚空着,任由着脚步乱无方向的沿着小径走着。四周扶苏的草木影影绰绰,菱歌看在眼里,仿佛看到了一群嘲讽着她的人。她忙匆匆走过,无奈这帅府实在太大,好像无论她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府上的守卫自然都早已认识她,一路上见她失魂落魄的信步走着,也不敢阻挠或询问,来往的女佣见着她纷纷行礼,有那么一刹,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这里的主人,但她终究不是,她心里明白。
“你是什么人?”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声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菱歌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重红墙灰瓦的小院子门前,圆拱木门洞开着,昏黄的灯光从门里透出来,仿佛有几个人在收拾着东西,而此时一个面目祥和,穿着芥子色粗布衣裳的老妈子把她挡在了门外。她虽长得慈祥,但语气清淡,又加之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倒让菱歌有些敬畏之心,忙行礼抱歉道,“我无意闯入此地,望您见谅。”
那老妈子微微颌首,刚要说什么,忽然院子里一个听差的跑了出来,对她说,“太太问经书是否都收拾好了。”老妈子忙答说,“收拾好了,只是装书的箱子不够用,我正打算去杂物房要些,碰巧这位小姐经过,耽误了一下。”说着又对菱歌说,“此处并不待客,小姐请回。”说罢脚步匆忙的便走开了,菱歌一时惭愧,赶忙转身要走,却在此时听得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小姐且停一停步子。”菱歌一转头,便见一个中年妇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只见她把一头乌丝绾成高髻,面容素净,笑容可掬,双眉生得极是细长,一双眼似带弯的新月,菱歌见着她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但又见她身上穿着一件宽腰阔袖,圆领方襟的黑色海青,连忙行礼,抱歉道,“我无心路过叨扰了师太,望见谅。”
妇人见她慌张模样,柔声笑道,“我还不是什么师太,不过是礼佛之人罢了。”又指着菱歌的裙摆说,“我见小姐的裙子污了一大块,所以留你略停一停,找件衣服给你换上,免得失了身份。”菱歌一听忙俯身一看,果然见自己的裙摆处沾上了一大块污泥,想来是方才在园子里路过时染上的,自己竟然还不自知,当真是失礼了,于是忙说道,“多谢提醒。”
说话间妇人向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菱歌不假思索的便跟着她一同走进了小院子里。
原来竟是一处清幽的佛堂,门口几棵丹桂长得茂盛,其余并没有什么花草,佛堂正中的佛桌上是一座观音佛像,面前的供果与佛器并不奢华,蒲团也不过是普通蒲草织就的,不像许多钟鼎人家动辄堆金积玉,但香炉里燃着才点上的香,无尽灯也一一亮着,花器上刻了密密麻麻的经书,可见十分诚心。
妇人引着菱歌到了佛堂后方的小房间里,又吩咐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拿来一套衣裳给了菱歌,菱歌便答谢着进屋换上了。靛青色的粗布长裙带着隐隐的香气,让人不禁生出一种心安。
开门出来时小姑娘对菱歌说,“茶已备好了。”便引着菱歌往一侧走廊最深处的一间小房走去。
菱歌心中十分狐疑,虽然许多金门绣户都设了佛堂在家中,但方才那位妇人的气度却不像等闲之辈,于是一面向小姑娘道谢,一面问道,“方才那位是何人?”小姑娘笑道,“原来你不认识二太太呀?”菱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便是段祥麟的二太太。早前有耳闻她常年礼佛不与人来往,只是一时间并没有想起,原来竟然是她,传说当年她嫁给段祥麟并非自愿,因而多年来诚心礼佛足不出户,不曾想今日竟然能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她。
思索间已经走到茶室门口,移门开着,隐约茶香从室内飘来,菱歌将衣裙整理了一番,才毕恭毕敬的进了房。
袅袅轻烟从粗陶小杯中升起,二太太请菱歌落座,说道,“喝杯茶吧。”菱歌颌首道谢,又说道,“方才不知道二太太身份,是我失礼了。”
“明日起,我便不再是什么二太太了。”她轻声道,“今日戌时我便要带着几个跟随多年的贴身随从搬离帅府,住到庙里去了,所以今日也算你我有缘,能在临走之时共品一杯好茶,这云雾茶极好,只是日后再与我无缘了。”
格子窗透进来的光线打在二太太的侧脸,有些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菱歌低头看着杯子里卷曲秀丽的茶叶,虽将满身香气渗透在了水**人品尝,但终究那叶片才是自己的真身。
“二太太可以追随自己的心意去过想过的日子,当真令人羡慕。”菱歌说着,也细细的抿了一口茶汤。二太太听她这样说着,倒也十分吃惊,瞧着她略带愁绪的脸庞,笑道,“世人都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放下荣华富贵不要,非去皈依佛门过清苦日子,倒少有人像你这样想。”菱歌闻言,嘴角微动,泛起一丝苦笑,“世上之事,哪件不是冷暖自知?今日多谢二太太了,等会回去我便把裙子换下差人送过来。”
“不必了,我已了了红尘事,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留作念想吧,况且我觉得你穿这样的粗布衣裳比那些锦衣华服更显好看。”说着略顿了顿,又道,“恕我直言,我虽不知道小姐身份,但看你的样貌神色,便知你并不适合勾心斗角的豪门深宅,更何况帅府之中有的怕不只是尔虞我诈,还有许多寻常富贵人家没有的腥风血雨。我虽与你第一次见面,但你面相柔善,应该得一个同样善心朴质的如意郎君,过些平淡安生的日子。”
一句话仿佛醍醐灌顶,让菱歌心中的纠结之事忽然明朗了几分,眼前的二太太便是从那些暗礁险滩中步步为营走过来的,她自然知道个中滋味,况且她与菱歌一样,并不贪恋这些人人觊觎的荣华富贵,只想得一人心而已。菱歌凝视着二太太,从她此时超然脱俗的眼神中,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多谢二太太提点,菱歌铭记于心。”菱歌放下茶杯,谢道。
“菱歌?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你的名字原来这样美。”二太太说着,眼神渐渐的朦胧了起来,仿佛陷入了很深很深的回忆之中,连后来菱歌起身告辞,也忘了相送。
那年仲夏的荷塘边,仿佛也曾听见过这样的两句话,羌管弄晴,菱歌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