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天际泛起了微薄的莹白色,早起的鸟儿已经开始了叽叽喳喳的叫声,愈发显得整座宅邸格外的幽静,因而那声“吱呀”的开门声便显得更响了。
苏太太才推开半边门,苏慕晴已经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一晚上没有合眼,只准备着这一刻。门口两个家丁喝了半碗加了安眠药的茶水,此时早已经酣然大睡。锦缎的绣花鞋落地无声,但苏太太母女二人不敢松懈,一路上蹑手蹑脚的穿过游廊往大门口走去,路上慌忙,撞在了花园里的花木上。还为干透的露珠扑簌簌直往下掉,惹得她们二人心惊肉跳。
袖子湿了一大片,晨风中冷飕飕的,大门早已经开好了,苏太太将女儿推出门去,低声嘱咐道,“人在街口等你,不可聊太久,要是被发现你我便都完了。”
苏慕晴感激的对母亲点点头,终究是母女连心她才肯冒着被父亲发现的风险放了她出来,又不愿意牵连下人,所以只好一切自己行动,此时她把大门虚掩上,自己躲在了门内的角落里等着。
淡薄的天光洒在青石街道上,连人的影子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苏慕晴快步的走到街口,果然便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而站在车旁等待着她的,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翩翩少年,她心中禁不住的又伤怀起来。
许建伟熄了手中的烟,朝她走了过来,未及开口先红了眼眶,但又见着她这样伤心的模样,忙拭了拭眼角,说,“昨日葬礼,大少爷的许多东西都陪着一起葬了,其余的贴身物件也都留给了太太和督军,但这样东西我觉得应该给你。”
他说着话,将手里一本深褐色的牛皮笔记本递给了她,微微叹息道,“逝者已去,苏小姐也想开些。”
苏慕晴伸手去接那笔记本,沉甸甸的,牛皮的材质微凉,捧在手心里使她禁不住有些颤抖,她努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狂潮般的痛,小心翼翼的翻开了本子。
因着交往的时间也并不很长,她竟然还没有见过他的亲笔,他的钢笔字竟然写得这样好,苍劲雄浑,却又自在潇洒,与他一样,战场上骁勇善战,私下里确实风度翩翩儒雅绅士,可谁曾想到,他的寿命竟也跟这薄薄两页笔记一样,那么短暂,那么易逝。
“慕晴,今日大军已经到达了汴水旁,安营扎寨之后我有了一点时间,便想着给你写点字,你想必会笑话我,才分开几日便急着要写信,要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说给你听。其实我也有些瞧不起自己,这一路的跋山涉水分明已经让我累心不已了,可一闲下来竟然还有力气想你,如此时这样的想念着你。我想,若是以后天下太平硝烟灭尽,我真希望和你同骑一匹骏马游历大好河山,那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
南溏今日下雨了吗?汴水这一带正遭旱灾,百姓民不聊生,此时我对着满目疮痍的农田,想到明日这里将会硝烟四起,想到战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失去家园与亲人,心中着实不忍,如若这番可以攻下这汴水两岸诸省,我定当竭尽全力助百姓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慕晴,你觉得我可有这本事吗?方才这么一转念,又想起初见那一日,你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妇人前来向我要人,细想起来我不知已经欠下多少条人命了,那日你跟我说曾学过一些医术,想来若是你能在医学上取得一些成就,日后救死扶伤,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今年中秋”
笔记戛然而止,苏慕晴闭上了眼,抬手抚摸着那来不及写完的笔迹,抚摸着他没有说完的那句话,仿佛可以看见遥远的汴水河畔,他低着头认真的写着笔迹,风从四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发,而他微微凝着眉,一笔一笔的写下这最后的遗笔。那半句话没有说完,是因为他从未想过,那就是遗笔了吧。
许建伟走后,长街上空空荡荡的只剩了她一个人,泪水潺潺从眼眶流出,怎么样也止不住。从此以后,每一个独自走回家的片刻,都不会再有一个他在身后目送着了。
日头已经高升,苏翰德洗漱更衣后正准备往餐厅去用早餐,才打开房门,却见苏慕晴跪倒在了门口,膝盖上的长裙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他心中一惊,险些就要心软去扶起她来,却想着她定是又要求他放她往段家去,于是只好硬着心肠,冷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爸爸。”她的声音早已经哭哑了,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说,“我求你不要答应和罗家的亲事,我求求你。”说话间又是一阵哽咽。
苏翰德看在眼里,一颗心登时软了下来,终究自己也是年轻过,也是深爱过,自然也懂得痛失吾爱的心情,也更是明白一个女子被迫嫁给毫无感情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那日不过是为了吓唬她才这样说的,只要不是段祥麟的儿子,他愿意开明的将挑选丈夫的权利交给女儿自己,左右段连钰已经死了,他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此时看着女儿这肝胆俱裂的样子,终究是软了心肠,叹息道,“也罢,我答应你。”
苏慕晴对着父亲磕了个头,说,“多谢爸爸成全。”
见她这个模样,苏翰德连忙伸手要去拉她,她却又对他磕了三个头,说,“女儿还有一事相求,请爸爸一定要答应我。”
苏翰德望着她额心碰出来的一片红晕,点头道,“说吧。”
苏慕晴说,“请爸爸送我到扶桑去学医吧,一来学些医术对日后家业的发展有很大帮助,二来我希望可以做一些救死扶伤的事情。”
倒是个很好的提议,作为家中长女,弟妹们还未长成之前,自然是要多为家业操些心的,苏翰德心想她此时或许也是想离开这伤心地一些时日好平复心情,倒是好事,也正合了他的意,若是既能学成归来又能将段家那小子忘了,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点点头,对苏慕晴道,“我同意,这事情你不必操心,我自会张罗。”说话间伸手拉起了女儿,她一颗心落了地,这才颤颤悠悠的站了起来。
因着这事情,她得了自由,父亲也很快便张罗着安排了,圣玛丽学校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了,学业自然也便停滞了。
这一日她约了袁青青一同吃饭,算着她放学的日子便去学校里找她,因着多日不见,袁青青对着一脸憔悴的她左瞧右看,心疼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听老师说你们家人来请假,只说生了重病,我打电话到你家里也找不到你。”
苏慕晴与段连钰的事情一直都还没有告诉袁青青,此时人已去了,自然也便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只说确实病了一场,调理了一阵子,又将要去扶桑留学的事情告诉了她。袁青青自然舍不得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离愁别绪弄得人伤感不已,为着打破这气氛,苏慕晴于是说,“时间还早,咱们先去看场电影,然后再去吃饭吧。”袁青青点头答应,司机于是将他们二人送到了电影院去。
观影厅里暗下了灯,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影片,此时苏慕晴忽然凑到了袁青青的耳边,低声说,“我要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你坐在这里不要动,等着我,电影结束之前我一定赶回来。”袁青青闻言一头雾水,追问道,“方才怎么没听你说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苏慕晴忙解释道,“我要去看一位长辈,可我爸爸不喜欢这位长辈,所以我只能偷偷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在这里等我便是。”袁青青向来与她交好,自然十分信任,于是点头答应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苏慕晴点点头,弓着腰穿过观众席,黑暗中摸索着出了影厅,因着大门口有司机候着,苏慕晴快步绕到影院背面,从后门处跑了出去,一到大街上便拦下了一辆黄包车,直往督军府去。
路上一颗心乱跳个没完,仿佛暗杀失败的间谍,逃亡间仍忘不了回头张望可有追兵,但大街上一切如常,繁华热闹的南溏城和昨日没有半点区别,只是,少了一个人罢了。
几重通报,一番等待,苏慕晴才终于被引着往留园里走去。
那日前来,阖府上下见到她满是好奇和惊讶,而今日见她,眼底都多了几分苍凉和遗憾。
沈雁回因着连日的痛哭身子十分不济,却仍旧强撑着到留园门口等她,两个人一见面,握着手又是一番泪目,苏慕晴自己哭成了泪人,却拿帕子去给沈雁回拭泪,抽噎着说,“我心上总不安,非得来看看您好不好。”
沈雁回握紧了她的手,说道,“好孩子,难为你记得我,连钰没有福气……”
苏慕晴怕她伤心过度,只好劝慰道,“伯母一定要节哀,连钰必定也不希望您太过伤怀。”
二人相互安慰着,便往小楼里去了。
因着是偷跑过来的,苏慕晴并不敢逗留太久,只将要去扶桑学医之事告诉了沈雁回,她自然是十分赞成,又问可需要什么为她准备什么,苏慕晴说道,“伯母不必替我操心,我这次是带着连钰的心愿去的扶桑,必定会学成而归,不让连钰失望,伯母一定要保重好身体,等我回来再替连钰好好孝敬您。”
沈雁回闻言,心中不禁又是一番感慨,这样好的女孩子,若是能和连钰成就一段姻缘该有多好,只可惜了。
只可叹命运弄人,又不愿她带着这样的心情远去扶桑,于是又挑了些别的话题来聊,眼见着一场电影的时间差不多了,苏慕晴便起身告辞,临行时仍旧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保重。
沈雁回亲自送了她走到留园门口,说,“我便不远送了。”
苏慕晴与她辞别过,便由下人送了往门口去,走到小径的尽头时,仿佛不放心似的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沈雁回立在月洞门口目送着她,见她回过头来倒像是有些意外,忙朝她挥了挥手,初见时那张雍容优雅的脸庞似乎骤然老了很多,苏慕晴不忍再看,慌忙间转过了身,心中不知怎的,总觉得方才那一面怕就是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