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彦清接到线报,第一时间赶到了段祥麟的营前,卸下一身戎装跪倒在了帐前。
他们二人年纪差得并不多,但江彦清一直尊称段祥麟为“大哥”,此时他涕泗纵横的跪在晚风中,哑着嗓子对营里的段祥麟喊道,“是我轻敌,听信了那些贼寇的弥天大谎,该死的是我,大哥,该死的是我啊!”
他声泪俱下,哭得是感天动地,段祥麟吃了医生开来的保心丹正躺在行军床上歇息,帐外的字字句句听在耳中,只觉得心上一阵恨意翻涌,可是如今这局面,他连一点证据都没有,怎能断定这是江彦清设下的圈套呢?即便是,若是此时开战,怕只会两败俱伤,损失惨重。他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将后头营帐中那一具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尸体带回家里去。
段祥麟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副官乔振邦连忙上前搀扶他,两人走到了营帐外,江彦清见着他更是控制不住的失声痛哭,段连祺抓着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哽咽道,“天要他英年早逝,你我也无法。”江彦清握着他的手,说,“总归是我该死,大哥,你一枪把我打死,好让我到九泉之下为连钰送行。”
两个人总归都是起居八座的堂堂督军,如此哭哭啼啼的模样实在不成体统,再如何伤心,终归人已死,再也无法挽回,心再痛,也不能停下大军前进的步伐,段祥麟拍了拍江彦清的手背,语带疲倦的说道,“明日你带着你的军队继续沿着汴水下游沿岸的山地清肃余匪,沿岸这中原八省全归你了,我要带着连钰回家,江南十一省从此便是我的天下,咱们以赤荡山为界各自为政,日后若有需要便帮扶着彼此些吧,莫要忘了今日你我曾并肩征战过。”
江彦清闻言,心中悬着的一颗大石头登时落了地,那日他决定要设一个埋伏将段连钰除去时,心中无非是害怕自己孤身一人抵不过他们父子同心,除去段祥麟的肱骨非但能解了那日卢玉莹所受的气,最重要的是事情一成这中原八省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这步棋虽然走得险,但到底是胜了,此时他极力按耐住心中的得意之情,抬眼只见段祥麟那张一日只见苍老憔悴了许多的脸,看着他鬓边星星点点的花白,心中忍不住一阵快慰。
他故作一声长叹,对段祥麟鞠躬道,“大哥今日对我的情意,我永世都不会忘记。”
几道闪电划破暗红的天际,随即“轰隆”一声惊雷平地而起。
南溏的夏末,时常会有这样的大雷雨,无由来的,轰轰烈烈的下一场,然后戛然而止,仿佛从没来过。
苏慕晴被这阵雷声惊醒,从梦中弹坐了起来,满额头皆是细细密密的汗。
她按住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庆幸着不过是一场梦,幸好只是一个长梦,可梦里段连钰的样子实在太过真切,他立身在一片熊熊大火之中,饶是她怎么喊他都听不见似的,但却对着她轻轻笑了,像往常一样温柔的微笑,如清风拂面。
呆呆的在床上坐了好久,透过被木条钉死的窗户,她眼睁睁的看着外头的天色渐渐的翻出了鱼肚白。过几日便是中秋了,算起来他已经走了一个月了,也不知他到底回来了没有,若是打电话到府上找不到她指不定会怎样的着急,或许他父亲会编些谎话诓他死心,比方说她已经变心爱上了别人之类的,前两日她母亲到房里来看她也说过,她与罗家的婚事已经正式提起了,怕是已经定下来了。
心中乱得不行,忍不住伸手去拉扯那窗上钉死的木条,确实纹丝不动。
正捣鼓着,忽然房门便被推开了,她赶忙跑回床前装作无事的样子,心想着碧云今日怎么这样早就来送早点了,可门方一打开,却见是她父亲立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的旧式长衫,铁青着一张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见他远远的朝她抛过来一张报纸,冷言道,“如今你大可以死心了。”说罢也不多做解释,便又让家丁锁好了门。
一阵透彻心扉的凉意油然而生,她犹豫着上得前去捡起了那份报纸,大版面上两个偌大的黑字,写着“讣告”,再往下一看,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名字水印一般浮现在了她眼眸里,只那么一瞬,她的双手止不住的剧烈颤抖了起来,报纸飘飘忽忽的和她的身子一起同时掉落在了地板上,一眨眼,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摔在了地板上,点点滴滴都化成了再也无法言说的相思,凝成了心中永远无以愈合的裂痕。
忽而一阵无由来的暖风吹起在耳侧,荡起了她的一缕青丝,仿佛那日在小山腰上,段连钰脸上带着笑,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说,“我答应你,一定毫发无损的回来,上门向你父母提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一阵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哭喊声从房间里直传出来,夹带着拼尽全力的撞门声音,“爸爸,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让我去送一送连钰,我求求你啊……”一阵阵悲痛欲绝的哭声如层层巨浪翻涌进苏翰德的耳朵里,而他站在门外,听着那渐渐嘶哑的声音,一脸的目无表情。
外头哗啦啦的又下起了雨,从漫天细雨渐渐转为瓢泼,仿佛从天上扣下来的一盆冰水,要将整座南溏城洗个一干二净,洗掉那些曾经的诺言,洗掉那些干涸的鲜血,洗掉那些无法言说的死别之痛。
段连祺哭了一晚上,才从睡梦中勉强起身,抬眼看见书桌上那只五彩的纸风车,不禁又想起了大哥出征前一日特意到他房间里来向他辞别时脸上的笑容,窗边的日光从他身后倾泻而下,他低头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宠爱,揉着他的头发说,“你快些长大,等我战胜归来,带你去林子里打野猪。”
而昨日的葬礼上,他并没有见到大哥的模样,只是那冰冷的棺木竟就这样将大哥带走了,他觉得一切仿佛一场梦,多希望梦快一些醒来。
“二少爷,我伺候你梳洗吧。”何妈走到床前说道。
段连祺木然点点头,喃喃道,“不知道大太太怎么样了。”
大房间里的窗帘紧紧闭着,密不透风,沈雁回呆坐在大床一侧,眼睛仿佛干涸了的河床,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段祥麟在门外守着,可她不愿开门,虽然她明知道他心中的痛并不比她少,可终究是怨他,怨他急着要把基业传给他,怨他从儿子十五岁开始便带着他征战沙场,那么小的孩子便要经历杀戮、鲜血、枪林弹雨,这生在兵家到底有什么荣耀之处?分明是比旁人要苦累得多,而如今,他竟然这样年轻就走了,才十八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纪,竟就这样走了。
该有多疼,该有多害怕。
沈雁回胸腔里仿佛飞溅进去无数块碎片,片片扎心。
“雁回……”他颤抖着的声音一遍遍在门外响起,她猛然想起连钰出生的那一日,分明已经是第二胎了,可偏生难产,段祥麟亦是这样守在门外一天一夜,不断的喊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