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换了一壶新茶,厨房里便送上来了几碟糕点。
晚风徐徐,缎面的长裙被吹出了一层凉意,倒是人无端生出几分快活。三太太任婉仪喝了一口红茶,又吃了几口点心,只觉得心里胃里都十分满足。
明日便是段连钰的头七了,硬生生压在她儿子头上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人击碎了,这可真是老天爷白白送来的一份大礼,让她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儿子推到继承家业的宝座上。她倒不怕段祥麟再娶,即便再生下几个儿子也只会是比连祺更小,不可能再有什么绊脚石。
但她心中的得意和快慰绝不止于此,大太太那万念俱灰的样子才是更让她快活的原因。
犹记得嫁过来那年她才十八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她早早的便听说这府上除了大太太之外,还有一位死活不肯跟段祥麟亲近的二太太,任婉仪深知自己是为了绵延子嗣才娶进门的,那有什么所谓,嫁给哪个男人不都是为了延续香火,她是胡同里的穷苦人家长大的,早已怕了那节衣缩食,被人蔑视的生活,她那样努力的在舞厅里认识他攀附他,不就是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嘛。
事实上她凭着一次得来不易的共舞的机会也确实抓住了他的心,还记得那一日是他打了胜仗心情大好,扬言当晚舞厅所有的单子都由他来买,彼时和她来往了几个星期的一个政府里的小文书便借着这机会邀请了她,带她到舞厅里享受免费消费,一进门她便远远的望着位高权重的他被一群庸脂俗粉簇拥着,是的,在她眼中旁人都是庸脂俗粉,除了她。
于是她大着胆子挤过了一重重的人群,独自站在了舞池里,分明是一支双人探戈,她却一个人跳得窈窕生姿,成功吸引了全舞厅所有人的目光。一舞终了,她带着一脸娇媚的笑看向了他,在众人的掌声中朝他走去,伸出手说道,“先生可愿意和我共舞一曲?”
彼时风华正茂的他望着她的一张脸,眼波里满溢着惊讶于惊喜,却没有握住她的手,她一只手僵在空中许久,脸上渐渐浮起一抹窘迫和不堪的神色,但她并没有打算退缩,好不容易才见上他,怎么可以放弃。
半晌,他终于笑了,握着她微微颤抖的手,带笑说道,“你和我太太年轻时长得真像。”
他的手格外的有力,握着她的一对小巧柔夷,翩然若云的跑到了舞池中央,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跳了一支舞,而那个夜晚,她便成为了督军府的三太太。
他对她自然是十分疼爱,虽然时常会不由自主的提起她与大太太如何相似,她自然不介意自己变成她年轻时候的影子,凭着这三分相似她得到了多少女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因而她非但不忌讳,反而加倍用心的模仿着大太太,从衣服款式到发髻样式甚至到妆容细节,可她学不会大太太言谈举止间的从容优雅,大太太对她也一向不放在眼里,有一回碰巧在花园里遇见了,大太太对她淡然说道,“总是东施效颦有什么用?连自己都没有了,拥有那么多的宠爱又有什么意思?”
她鬼使神差的反驳了几句,偏巧段祥麟回来了,正听见她对着大太太冷嘲热讽,也不知是他那日格外不顺心还是大太太在他心中不容冒犯,他竟然使了极大的力气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脚步踉跄间她撞在了花园的假山上,就这样没了第一个孩子。
或许,那也是个儿子。
白驹过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幸好后来她便生了曼琳,又生了连祺,饶是二太太后来不知道怎样忽而想通了,为段祥麟生下了一个小女儿曼露,可终究她有一个儿子,没人能够敌得过她的风光无限。
可她对大太太的恨意却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散过的,如今看着她痛苦万分的模样,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还要高兴。
回首前程往事自然是百感交集,她有些乏了,喝完了杯子里的红茶便想回房休息片刻,却见贴身的丫头桂枝脚步匆匆的进了门来,低声叫了声,“三太太”,便慌忙的关进了房门。
桂枝神色慌张,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任婉仪见状朝她走了过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屋子里虽剩了她们主仆二人,桂枝却依旧压低了声音,说,“方才我到厨房里交代晚餐地事情,无意间听见主厨的正在张罗明日的菜式,说是大太太娘家几位兄弟要过来和督军商议大事,他们正准备着摆几桌宴席。”
任婉仪疑惑道,“这有什么?连钰死了,他几位舅舅过来看看沈雁回也是应该的。”
桂枝却连连摇头,说,“我原本也这有以为,谁知我竟听到他们说,这次过来商议的事情是……”她抬眼看了看任婉仪,忽然住了嘴。
任婉仪一头雾水,追问道,“你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到底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桂枝叹了一口气,说道,“商议着要把二少爷过继给大太太……”
“你说什么?”任婉仪勃间瞬时爆出了青筋,狰狞道,“我还没死呢,竟然想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儿子!”咬牙切齿般的恨道,“她自己的儿子死了,便想着抢我的连祺过去当儿子,当真是疯了吗?!”
“太太先别生气,府里人多,这种消息本来走漏得就快,我只怕传到二少爷耳中令他难过,凭什么为了安慰她丧子之痛便要让二少爷认她做生身母亲?”桂枝说着话,又低声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想一个法子,让督军断了这个念想才好,您也知道,督军对她向来敬重,保不齐会不会真的这样做。”
任婉仪胸中一把怒火烧得正旺,一双眼睛仿佛也随时能喷出火来,只见她咬紧了牙齿,冷哼了一声道,“她休想夺走我的连祺,她不是经受不住丧子之痛吗?那日连钰的死讯传来时她不是要去莲池投水自尽吗?我便成全了她,让她到九泉之下陪她的好儿子去。”
仿佛有一道寒光从任婉仪的眼睛里喷射了出来,桂枝瞧着她胸有成竹的冷笑表情,只觉得心中紧了紧,仆随主贵,向来人们都是拜高踩低,她跟随她多年,自然是什么事情都向着她,也希望她永远得宠,提携着他们在府中不被人小看,可此时望着那一个森冷诡黠的笑,桂枝却忽而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她听。
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僵硬,任婉仪仿佛在挣扎着一件什么事情,立在原地半晌没有言语,桂枝见状正想告退,却忽而听见任婉仪低声对她说道,“你替我去张罗一个东西来。”
风从窗外闯入,荡起了窗帘的一角,桂枝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说出了一个药名来,心上终于彻底的冰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