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卫南军日夜兼程,不消几日便到达了汴水河畔,将营地驻扎在隐藏性极好的山背面,江彦清率领的军队也于当天到达了预先甄选好的扎营地点,两方商讨下来的作战计划是围追剿杀,一举歼灭,先占领了汴水这一带的山头,只要攻破了这最难的一关,之后两方会师乘胜追击,沿着河流肃清残匪,便是水到渠成。
因着旱季,汴水河早已干涸,露出龟裂浑黄的河床,段连钰坐在一块小土坡上,将一个本子压在膝盖上,正给苏慕晴写着信。
说来惭愧,不过才分别几日,竟就忍不住要将这一路的牵念与见闻都说与她听,虽然他深知这封信不会寄出,至多日后当面拿给她看,其实也可以将这些事情讲给她听便是,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应当写下来交给她,仿佛这样显得庄重些,好叫她知道他无论走到何处心中都装着她同行。洋洋洒洒的笔墨不过片刻便写了满满两页纸,脖子有些酸了,他抬起头来眺望着那满目疮痍的农田,心中不禁可怜起两岸的老百姓来,他心中暗自立下决心,若是能将这片土地收入他的管辖之内,必定要让百姓们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许建伟见他在风中坐了许久,走过来对他说道,“督军在营帐里等着大少过去商讨明日开战之事。”段连钰答应了一声,便合上了那本子,径直往军营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觉得带着这本子不好,因而随手交给了许建伟,说,“你帮我放回营帐里去。”
次日一早,战事正式打响。
那些山头贼寇虽然称霸一方,总归是些散兵游勇,在正规的武装势力打击下既然是溃不成军,败退连连,只不过因着山形地势之利,倒也不至于三两日便被剿除干净,只是死伤无数,剩了些残兵败将苟延残喘。
连着数日开战,段连钰的卫南军亦是疲惫不堪,所幸大胜之势令军中兵将士气汹汹,倒也没有一丝松懈怠慢的样子。这一日清晨两军通过电话,约定了明日会师的地点,谁知到了下午时候江彦清却又追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说是藏身在山坳里的几个贼寇头领愿意降服,放走之前掳过来当人质的百姓,让段连钰带着一队兵马过去去他们交涉。
原本段祥麟并不以为然,剩这几个草寇之辈有什么收编的必要性,战火纷飞中人如草芥,死几个百姓也并无什么所谓,但段连钰却劝说道,“他们既然愿意投降,咱们若是不顾百姓死活硬是要赶尽杀绝便显得过于残暴了,为官者应当以民为天,接管各省之际,儿子认为应当表现得宅心仁厚一些,好让百姓们对我们多几分敬畏而不是畏惧。”
段祥麟闻言倒也觉得可行,总归只是几个山头贼寇,让连钰跑一趟也不算什么,也好让他在军中和百姓心里立下个胸襟宽阔,爱民如子的形象,于是便说,“那你便去吧,带多些人,以防他们有诈。”
段连钰闻言笑道,“父亲放心,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我即刻便可出发。”
眼见着时候不早了,段连钰于是便带了一队亲信兵将,往汴水河畔的山坳里进发。
地形复杂的山区地带,他们一路上走得格外小心,那些迂回曲折的小路上纷纷做了标记,只恐回程时迷失了方向。段连钰坐在马上,透过山间巨石之间的一条小缝隙仰望着天空,忽然觉得灰蒙蒙的天际仿佛飞过几只乌鸦,心中不禁有些打鼓,上过这么多次战场,每每总是冲锋陷阵,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片刻,他眼瞧着山顶还有好长一段路,便对身后的兵将说,“脚步快些,天黑之前必须返回营中。”
话音刚落,却忽闻“轰隆”一声巨响从身后的小道上传来,随即火光四射,浓烟滚滚,一阵剧烈的震动之后山间的飞沙走石不断从高处的山峰落下,惨叫声四起,战马惊慌嘶鸣,开始失去了控制,段连钰心中猛然一沉,抓住身旁一个小兵说,“快回去报信,我们遭了埋伏……”一语未了,只听得前方又是一阵轰天震地,比方才那次爆炸更为激烈,一口黄沙呛进了他的肺叶里,登时连呼吸都失了力气,仓皇间环顾四周,只见已经有好些个士兵被炸得血肉横飞,血肉模糊的身体躺在乱石堆里,而来时的路早已经被堵死了,他翻身下马,拉住身旁一个刚被碎石打中而倒下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阵滔天巨响便在他身旁响起,刹那间耳朵里只剩了一声尖利的长鸣,整个世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被腾空抛起,在火海中被硬生生的撕开了,最后的片刻,仿佛看见遥远的天际掠过了一道彩虹,彩虹里是她的一张脸,带着莞尔的笑。
轰隆隆的雷鸣般的爆炸声响陆陆续续在军营里传开了,仿佛平地里的一声声惊雷,打在段祥麟的心头。派去援助的人传来了消息,确实是段连钰所走的那条路遭了埋伏,此时所有跟去的人都全军覆没了。
疏忽一声枪响在远处的林子里传开了,他端着还在冒烟的猎枪立在了满地金黄的落叶里,一声幽怨的哀鸣从林子里远远传来,侍从拖着一匹公鹿从林子里出来,热血撒了一地,连钰十二岁,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充满了崇拜与羡慕的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像父亲这样厉害!”
脚步一阵踉跄,段祥麟摔坐在了营帐中的官帽椅上,扑簌簌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滴滴滚落,淋湿了帐房的地板,犹记得出征之前他曾许诺一定会将他完好无损的带回,而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单只,怕是连他的全尸都带不回去给他母亲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声从营帐里传来,响彻云霄似的带着悔恨与哀恸,他竟然中了这样的圈套,竟然让自己半壁江山的后继之人死在这样冤屈的一个埋伏里,他不该如此大意,不该一味的听信江彦清的情报,连查都不查探一番便让段连钰去了,哪成想这一去竟然就没有了归期啊。
“江彦清,你个王八蛋!”段祥麟一声怒喝,只觉得忽然之间胸口一阵闷痛,他捂着胸膛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忽然只觉一股腥甜从胃里涌了出来,一张嘴“哇”的一声便突出了一口深红色的鲜血,身旁的人都吓呆了,忙去叫军医,而他却揪着自己的胸口坐在原地,目光涣散着,仿佛痴了一样,只喃喃说道,“儿啊,为父带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