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段连钰出征的日子了,离情依依最是伤情,因此苏慕晴又涉险逃了一次课,和段连钰一同在凯旋门相依相偎的整个下午,直到日头西下才不得不回家去,临别时千般愁绪涌上心头,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最后只哽咽的对他又说了一句,“我等着你回来。”
往常回到家时仿佛比今日还晚些,苏慕晴站在家门口平复了一番哭得红肿的眼睛,晚风中眼眶仿佛不那么热了,这才故作镇定的进了门。
迎面走来管家刘妈,见她低眉垂首的模样,说道,“小姐回来啦?老爷太太正在客厅里等着您呢。”
苏慕晴闻言不禁心虚起来,忙抓住刘妈的手问道,“等我做什么?”
刘妈见她神色慌张,倒有些摸不着头脑,笑着说,“小姐忘了?昨日您让太太今日给您做菜肉馄饨,还说要留几个给你回来亲手包。”
苏慕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道,“没错没错,今日课业繁重我给忘了,我这便去。”
说话间三两步跑向客厅,可心中却狐疑道,包馄饨?那不是应该在餐厅里等我吗?
思索间已经抬脚走进了客厅里,只见父母亲正端坐在客厅正中的圈椅上,她父亲苏翰德脸色铁青,见她进门来,抬头便是一个冷眼,苏慕晴见状呆在了原地,慌忙间侧脸去看她母亲,只见她长眉紧蹙,忧心忡忡的望着她。
方几上端放着一把沉香木做的圆棍子,那是家传的“孝子棒”,多少年没见过它了,苏慕晴心中一沉,随即便听见她父亲大声喝道,“给我跪下!”
苏慕晴吓得一跳,心中清楚自己的事情恐怕已经败露了,也不做分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正厅冰凉的地砖上。
“你自己交代还是要我说与你听?”苏翰德审视着她问道。
苏慕晴不敢抬头,也不言语,她自然知道自己逃课之事父亲已经全然知晓了,只是没想到消息走漏得这样快。
苏翰德见她不语,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不做声就可以了?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若是再敢跟那个姓段的来往,休怪我把你赶出家门,永不相认!”
忽然一声晴天霹雳稳稳当当的打在了苏慕晴头上,她猛然抬起头来望向父亲,只见他一双眼奴得涨红,仿佛被激怒了的雄狮,道道寒光直射在她身上,她背脊瞬间冰凉。
“为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追问。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我告诉你,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允许!”说话间抓起了那根孝子棒,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在了苏慕晴悲伤,一阵撕裂般的灼热的疼痛登时在她悲伤肆意蔓延开来,苏慕晴惨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的从眼眶里掉在了地板上。
苏太太原以为丈夫只是吓唬吓唬女儿,不曾想他真的动手,此时慌忙朝她扑了过来,紧紧的抱她进怀里,用自己的背挡在了棍子前面,颤抖着声音哀求道,“老爷要打就打我,是我教女无方,你还小,仔细打坏了……”
“做出这样令家门蒙羞的事情,打死也罢!”说话间又要落下一棍子来,苏慕晴抬手要推开母亲,却感觉身子失了力气,如何也推不动她,苏翰德手中握着那棍子直颤抖,可见着她母女二人这副模样,到底心软下不了手,只将那棍子在空气中用力挥了一下,掠起一阵风声。
“我已经决定将你许给罗氏矿产的大公子了,你也不必再去学校上课了,过些时日我便将你嫁过去,你死了心吧。”苏翰德说着,又对客厅外的家丁喝道,“把小姐关进房间里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让她踏出房门半步!”
在那短短几句话之后,苏慕晴的三魂七魄便被全然打散了,整个人仿佛没有灵魂的一个木偶,后背也疼得仿佛麻木了,只任由家丁将她拉起,在母亲的哭声中将她拉进了房间里,只听得门锁被重重锁上的声音,却没有半分反抗追问的力气,只觉得一切仿如疾风骤雨打在她身上,她像是在风雨中化作了一片过云雨,雨停了她也便消散了。
最后只感觉脑袋里“轰隆”一声巨响,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重重闭上了眼睛。
客厅里的哭声还在继续着,伴着傍晚热烘烘的风四散在苏府各处,过了好一会儿,那哭声渐渐转为呜咽,再后来便渐次听不见了。
苏翰德独自一人坐在后院里,开了一壶女儿红,仰起头喝了满满一口,感想醇厚的酒液流进喉管里,只觉得不够烈性,温不暖心中的苍凉。
终究还是与他家扯上了纠葛,终究还是逃不过上一代人的孽缘,他当初就应该离开南溏远走他乡,可就因着那一丝牵念和不忍,一直都没有离开。后来辞了公职投身商海,有了家室妻儿,又渐渐有了这偌大的家业,便再也离不开了。他早该想到,同在一座城里,迟早会有相见的时候,只是他不曾想过自己苦心栽培了这么多年的掌上明珠,竟然还是看上了他,竟然和他私下里交往了这么多时日,还为了他荒废学业,罔顾家规,从小到大他一直在教育她以后不能嫁给行伍之人,她向来听话懂事,怎么偏偏这件事情如此叛逆呢。
思前想后,总归是恨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的少年穷酸,他与连素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因为段祥麟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他与素衣早已是璧人一对,相携终老。
当年清风湖畔的几缕清歌犹在耳侧,荏苒已是半生。
而他的女儿竟然还是爱上了段祥麟的儿子,真是孽缘啊。
胸腔一阵闷痛,不由得提起那酒壶,仰头又是一大口。慕晴出生那年酿下的这女儿红,当时他特意找了画师来,在大坛子上彩绘了龙凤呈祥的图样,又刻上了她的生辰八字,泥封窖藏了起来,酿了十几年,原以为会等到慕晴出嫁那日亲手开启的,不想今夜却让他用来浇愁,想来真是可笑。
长随福伯见他一人在后院喝了许久的闷酒,让厨房备了几碟小菜送了过来,见苏翰德一张脸硬酒气而涨红,禁不住劝道,“老爷,喝慢一些,当心身子。”
苏翰德长叹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又用一口酒将话吞了回去,陈年的黄酒芬芳柔和,他的语气也渐次柔软了下来,他望向福伯,问道,“给小姐送过饭了吗?”
福伯忙答道,“送过去了,老爷放心吧,只是夫人……”
“知道了。”苏翰德摆摆手对福伯说,“你下去吧。”
酒气氤氲在四周,胃心里一阵热,苏翰德本想着起身回房去看看妻子,可以想起她定又要哭哭啼啼的替女儿求情,心中又是一阵烦躁,忍不住又提起了酒壶。
夏季的繁花芳香熏人,倒让空气中一阵烦闷。
苏慕晴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后背仿佛有一道火舌在燎着,热辣辣的疼痛着,勉力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明晃晃的开着灯,她趴睡在床上,身上的裙子不知何时已经被解下了,而碧云正坐在床边守着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
见她呻吟着醒来,碧云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小姐别动,我方才给你上了药,你先这样睡着,一会儿再起来吃饭吧。”
苏慕晴勉强点了点头,问道,“母亲怎么样了?”
碧云说,“夫人倒没受伤,只是一直哭着,在想办法替小姐求情呢。”
苏慕晴长叹一声,说,“想不到父亲下手这么重,当真是要把我往死里打。”说罢又对碧云勉强笑笑,说,“我没事,你不要这样难过,倒是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我逃出去,我死都不要嫁给那个什么罗公子!”
碧云闻言大惊失色,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门口有家丁守着,小姐不要乱说话,当心被老爷知道了,又是一顿打。”
想起那一棒子落下时的撕心之痛,苏慕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住了嘴,只用唇语跟碧云说,“帮我想想法子。”碧云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作为家中长女,苏慕晴从小到大都没有挨过这样的打,想来父亲定是气急败坏才会下这么重的手,当真就那么不喜欢从军之人吗?虽说流年战乱确是因军阀乱斗而起,可自古以来安定天下安邦立国的,不也都是武将吗,她实在不明白又什么深仇大恨足以让他下此毒手,可如今她没有法子,段连钰出征在即,她唯有等着他回来再做打算,想来他父亲也就是气头上关她几日,若是过些天还不放她,她便解了衣带上吊去,看他放不放人。
这样想着,心中无由来的一阵慰藉,也不愿起身吃饭,便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隐约听见碧云在耳边喊她,声音模模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