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回就寝时不过才九点多,问过佣人说大少爷还没有回来,还想再等等,段祥麟劝说,“男孩子在外头玩得晚些又什么所谓,还是早些休息吧。”
于是只好作罢,径直歇息去了。
晴天又没有月亮的夜晚,南溏大街上冷冷清清的,路灯微弱的灯光照不尽漆黑的夜晚,唯有凯旋门舞厅的五彩霓虹把夜色划开了一道口子,高耸的尖角洋楼墙上刚挂上一整排头牌歌星的大幅照片,一双双旗袍开叉里露出来的雪白大腿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莺歌笑语不断的被玻璃旋转大门传送出来,仿佛整座城只有这里是热闹着的,倒衬托得外面的世界更加的寂静。
身穿黑色男学生装的苏慕晴带着两个粗工打扮的中年男子悄声快步走到了凯旋门外的一条小弄堂里,贴着湿漉漉的墙壁向舞厅门口张望,只见两排士兵荷枪实弹的站在门口,纹丝不动,夜色中仿佛雕塑一般,崭新的枪支上闪烁着的冷冽寒光让人望而生畏。
“你确定陈贵是被他们带走的?可别看错了才好。”苏慕晴低声对身旁的张富、吴祥问道。
“绝对没看错,我们哪能连自己的兄弟都认错呢。”大鬓角的吴祥言辞肯定。
“只是苏小姐,咱们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留板寸头的张富语带担忧。
“若真是如你们所言,我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让他放人就是。”苏慕晴虽然语气潇洒,但心中仍不免有些忐忑。
“他们这些当兵的,哪有讲理的?”吴祥似乎打起了退堂鼓,“我们这些人烂命一条,只怕连累了苏小姐。”
“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知道能不能行!”苏慕晴呼了一口大气,直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徽章,递给张富,“你俩在这里守着,若是士兵撤退了还没见我出来,就带着这枚校徽到圣玛丽学院找院长密斯特威廉,跟他说我被军队抓走了,他是洋人,想必会有些法子的,若是连他也没有法子,你们千万记住不可把我的家世背景泄露出去,可不能连累了我家里人。”
苏慕晴脸色凝重,惹得身边这两个老大粗也紧张了起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是接过徽章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苏慕晴正了正头上的帽子,拂去了衣服上的雨珠,大步流星的走进了舞厅的大门。
凯旋门是一家新开的舞厅,装修风格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不说,还引进了许多的洋玩意儿,是达官贵族名流公子哥的新派消遣场所。苏慕晴进入舞厅时,台上一帮衣着暴露金发碧眼的俄国女子正上演着羽毛舞,平常客人都聚集在二楼的走廊看道里,最接近舞台的大圆桌旁,一群近侍卫戍提着枪分站在桌子四角,苏慕晴猜测那便是今晚的军中人物所坐之处。只见几个窈窕尤物分坐在桌子两旁,簇拥着一位身穿军服的中年男子,正递雪茄的递雪茄,喂水果的喂水果,十分暧昧缠绵。
苏慕晴此时才发觉自己往前走的步子竟有些颤抖,但一想起周姨家中的情况,便不假思索的走到了大圆桌前。
“什么人?”为首的卫戍将她拦住问道。
“我,有要事求见段将军。”苏慕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定自如。
“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卫戍说着话,将肩上的步枪握在了手里。
“让她过来吧。”中年男子转过头来看了苏慕晴一眼,满脸横肉上绽放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
卫戍听他这么说,便让过苏慕晴,她微微颌首,走到男子身旁。
“我有紧要的事情求将军,所以冒昧打扰,请将军莫怪。”苏慕晴说着话,眼角却瞥见男子肥大的手掌正摩挲着身旁女子旗袍下的大腿,一时间脸若热炉,烧得厉害。
男子看着她一脸娇羞的模样,一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饶有兴致的说道,“我倒是对这种爱做男子打扮的小姐格外感兴趣,若是能一亲芳泽,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男子说着,便将一双大手伸向苏慕晴。
苏慕晴一惊,忙闪过了身子,微嗔道,“常听人说段将军威武盖世,英勇不凡,没想到竟然是个好色之徒,看来外界传闻果然不可尽信,恕我冒昧,不打扰将军雅兴,先告辞了。”
苏慕晴说罢转身要走,舞台上的笙歌却戛然而止,只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台上传来,说了声,“小姐留步。”
舞群渐次散去,只见乐队中走出了一位身穿深灰色薄丝西服的年轻男子,身姿极是英伟挺拔,眉宇间英气逼人,眼神锐利如刀尖锋芒,左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十分年轻,但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物。只见他将手中的萨克斯风递给了身旁的近侍,缓缓走下台来。
“不知外界可有传闻段某闲暇时常登台为舞团伴奏,为军中赚些粮饷费用?”
此言一出,台下的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苏慕晴看那年轻男子虽是英姿飒爽,可言语间放浪形骸,有些不悦,说道,“将军少喝这一顿酒,不知可以置办多少军粮了。”
年轻男子微微一怔,走下台来引着苏慕晴到角落一张略小的圆桌坐下,并挥手示意卫戍不必跟随,只留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近侍陪在身边。此时舞台上继续响起了乐曲声,却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喧嚣。
“在下段连钰,方才那位是郭师长,他最爱开玩笑,多有得罪,请小姐见谅。”段连钰言辞谦和,苏慕晴倒有些意外。
“不知道小姐如何称呼,找段某有何要事?”他又问道。
“我姓苏。”此时舞厅侍者送上两杯威士忌,苏慕晴请了请嗓子说道,“前日,段将军营中新招了一批小兵,里头有一个叫陈贵的,不知道将军可认得。”
“军中士兵众多,我并不都记得名字,况且是前日才入的营,我恐怕还没有见过面。”段连钰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此人可是小姐的情人?”
“笑话!他已年过四十,怎会是我的情人!”苏慕晴语气嗔怪,似乎忘了对方的身份,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语气的放肆,只好柔下声说,“我们学校食堂有位厨娘叫周姨,她家中贫寒,又有四个儿子要养,陈贵是她丈夫,常年在码头当搬运工,前日出工一夜未回,周姨着急难耐,四处打听,据码头工友所说,是将军营中招兵,硬把他给掳了去。我听闻周姨遭遇,甚是同情,加之久闻将军是个侠义之人,虽各方军阀连年征战,但将军从不滥杀无辜,所以我才斗胆前来求段将军,可否将那些并非自愿入伍的老百姓放回家中?我明白军中用人要紧,可他们个个都有家室,若是被迫战死沙场,让一家老小怎么过活?”
段连祺凌厉的眼神忽然缓和了下来,“苏小姐就为了这样一位非亲非故之人独闯舞厅找我?”
苏慕晴点头道,“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岂可食言?况且堂堂段将军若是为难我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段连钰不觉大笑几声,转头对着身后近侍说道,“许参谋,你现在立即传话下去,给前日在码头强行征来的所有士兵每人发一块钱,放他们回家去。”
许建伟面带迟疑,“将军,现在军中……”
他微微侧目,眼神极是锐利,许建伟只得答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苏慕晴轻轻一笑,明眸灵动如秋水微波,朱唇轻启似晚秋樱桃,她举起桌上的威士忌,抱拳说道,“段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大恩不言谢,小女子敬您一杯!”说罢一仰头便把那西洋玻璃杯里的威士忌一口喝尽。
段连钰微微有些吃惊,“苏小姐酒量真好。”随即也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我常跟同学偷溜出去喝酒,可不就是这么练出来的。”苏慕晴心中欢喜,也就对段连钰卸下了心防。
段连钰看着她活泼明艳的脸庞,一杯烈酒下肚,双颊泛红,更显得肤若凝脂,令人不愿移目,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了一层笑意。
“此番段将军的恩德我铭记于心,他日有机会定当舍身相报,今日夜已深,不便打扰,我先回去了。”她起身对他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苏小姐住哪儿?我派车送你回去。”段连钰匆忙起身问道。
“不必麻烦,门口还有两个等着我的弟兄呢,我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去!”苏慕晴说着话,脚步匆忙的往门口走去。
“苏小姐……”段连钰的这声呼唤,似乎是不自觉的。
她猛然回头,黑色礼帽从头上轻轻滑落,一头如瀑黑发丝丝散开,隔着老远竟也能闻到淡淡的不知名的香气,在一片灯红酒绿之中,一身素黑的她像是暗夜里的一簇洁白花朵,缓缓开满了他的整个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