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理万机的大督军往常总要华灯初上的时分才能回到府上用晚饭,今日却回来得特别早,他脱下戎装,换了一身墨蓝色的锦缎长袍,一头黑发梳得光亮,下巴的胡子也剃干净了,已到知非之年却越发的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不过五六点钟的光景,斜阳依旧耀眼,洒在留园里逶迤的花木上,泛出一片金光,玉堂春下头那几株含笑都开了花,石榴也正开得火红,红花配着两旁绿油油的灌木叶子,叫人看在眼里格外的欢喜。
沈雁回捧了汤团子出来,石桌上早已经布好了酒菜,她见段祥麟负手站在一旁看花,柔声道,“你回来啦?”
段祥麟扬起脸对她笑着点点头,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她刚要说句什么,他却冷不防从背后变出了一朵红玫瑰举在她面前,脸上带着调侃的笑,说,“我也学年轻人送朵花给太太,愿你青春常驻,容颜不老。”
沈雁回笑出了声,接过花来看着那红丝绒似的娇嫩的花瓣,自嘲道,“都老成什么样子了,还青春常驻。”
段祥麟轻轻搂着她的肩膀,说,“哪里老了?在我眼里还和成亲那日一模一样。”
虽然已是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这样的甜话吹进耳朵里自然也是浓情蜜意,沈雁回脸上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可思绪却禁不住飘远了,飘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五月。
新婚才头一日,沈雁回竟然睡得不知道醒,若不是陪嫁丫头芳苓过来催促她起床梳洗,还不知这一觉要睡到什么时候去呢。
新婚的丈夫段祥麟已经早早起床料理公事去了,倒显得她十分懒散,她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忙接过芳苓递上来的衣服,匆忙起了身。
“这么些年了,小姐还是头一回这么晚起,定是昨夜与姑爷喝多了交杯酒,醉过去了吧?”芳苓把洗脸水端到床前来,说着话浅浅的笑了起来。沈雁回心上一阵羞,捞了一把洗脸水朝她泼过去,嗔道,“再说这些浑话,仔细我把你打发出去嫁给守门的小兵。”
芳苓闻言连忙讨饶,说,“是我多嘴了,小姐可千万别打发了我走,我还想多伺候小姐几年呢。”
主仆二人打打闹闹的总算是梳洗好了,日光透过玻璃窗户打在地板上,方才溅出来的水滴隐隐闪着五彩的光线。
沈雁回望着镜子里梳妆打扮好的自己,微微一笑,朱唇旁边的两个小梨涡格外动人。今日的胭脂仿佛打得深了些,映着身上那件桃红色的海棠纹纱袍,显得更为娇艳,倒使她有些难为情,想擦拭掉一点胭脂,芳苓却忙制止了她,轻笑着说,“新婚就应该这样艳丽一些,不然怎么叫人比花娇?”
沈雁回含笑嗔道,“你这丫头果真是一肚子坏水。”
满院子的炮仗红纸还没有扫去,据说不能太早打扫,得留一留这喜气。
初见他那日便是在一个满地红炮仗纸的地方,那一日是旧时的巡抚大人家中添了长孙,她们阖家去赴宴,才进门便见院落迎面走来一位气度非凡的男子,目若朗星,峨冠博带。他身上不过是一件寻常长袍,可立在那里却是令周围各种达官贵人都黯然失色,她一双眼睛忍不住看着他,却发现他竟然也一直目不斜视的凝望着她。
清风荡起满地的红纸,只这么一眼,便觉得此生就是这个人了。
可她出身在富贵家族,父亲是南溏有名的盐商,母亲一族又是皇族出身,是真正的玉叶金柯,所以当时一听说她要嫁给一个父母早亡白手起家的从军之人,家中根本没有一个人支持她,为此向来性情温婉的她和父亲闹得很僵,甚至扬言此生非他不嫁。
家里兄弟众多,却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母亲拗不过,只好苦口婆心的劝说她父亲,后来段祥麟亲自登门求亲,狂风暴雨中在门外站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样胡思乱想着,芳苓已经端了早餐上来,她才回过神,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即便见段祥麟脚步匆匆的走进门来,沈雁回见着他有些意外,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段连祺不答,却对她说,“跟我下楼去,一会儿再回来吃早餐。”
两个人于是牵着手下了楼去,已是入夏,为着他们新婚,院子里种下了各色鲜花,此时都开得极好,姹紫嫣红,花香四溢。段连祺牵着她在石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匾,笔架上放着一支细笔狼毫,墨已经研开了。
段连祺对她说,“咱们这个院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今日咱们来定一定吧。”他说话间坐到她身旁,苦恼道,“这院子毕竟是专程为你建造的,所以我本来想着拿你的名字来命名,可是‘雁回园’‘雁园’‘回园’都不好听,你既已经嫁给了我,若是叫‘沈园’却又显得生分,我想着你惯读诗书文采比我好得多,所以劳烦你想一个喜欢的名字出来,咱们今日便题了。”
沈雁回闻言,低着头细细的思索了好一会儿,因着她喜爱旧时建筑,他在新婚之前硬是在这栋洋楼前面加盖了这么一个仿古的院子,为的便是能与她长相厮守,相携终老,这一爿小院中满满都是他的深情厚意,此时听他这样说着,沈雁回心中十分动容,咬着唇思索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只见流光明媚中他正专注的看着她,眸子里的光亮直直的透到了心里去,她忽然笃定的想,此生总算是遇见良人了。
“叫‘留园’可好?留恋、停留、留存,还有……‘北渚寒留雁,南枝暖待莺’。”她这样说着,一双手早已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他脸上带着缱绻的笑,痴痴的看着她,半晌都不再言语。
软糯的汤团子在嘴巴里漾开一阵浓郁的甜香。
二十年的流光竟就这么过去了,仿佛须臾一瞬。
“今日这汤团子比往常做的还好吃。”段祥麟放下碗,说道,“等连钰回来让他多吃一碗。”
提起儿子,沈雁回不禁想起今日所闻,又对他说,“他也十八了,瞧着有好人家要留意留意,早些把亲事定了才好。”
段连祺点点头,说道,“放心,我记在心上呢。”
不觉间已是暮色四合,檐下亮起了灯,夫妻两人慢悠悠的吃着饭,不过偶尔闲谈几句。这留园依旧如故,只是开园时种下的玉堂春早已枝繁叶茂,莽莽苍苍,他们也是二十年如一日,只不过他后来又娶了两房姨太太,似乎忘了新婚时所说的一生只一人。可他终究对她那样的好,或许男人本就风流,尤其有了权势地位之后,诱惑多了,自然也就难以自控,又或许男人便是为了可以尽情的风流,才那样乐此不疲的追求权势地位,她自己的父亲不也有四房姨太太吗?她想不明白,她也无可奈何。
“多吃些。”他夹了一筷子黄鱼放在她碗中,她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向他,夜色中那双眸子还和新婚那日一样,朗星般的光芒从眼眸中透出来,直透到了她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