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菱歌,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菱歌,院子里的白流苏又开花了。
我的小女儿思云今年十四岁了,方才让家里的老妈子陪着她在树下捡了一篮子流苏花,说要给我编花环,她母亲骂她傻气,说用白花编花环不吉利,她却呵呵的笑,执意要编。
我忽而就想起你来了,说来也怪,她与你没有半点血缘之亲,却和你格外相像,尤其是在这个天真烂漫的年纪,有时候我望着她,不禁遥想你的十四岁,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我就没有那福分早些能遇上你?
府里这两日格外的忙碌喧嚣,因着过几日便是我五十大寿,他们要张罗着祝寿的事宜。不过须臾几年,我竟然已经五十了。我比你年长几岁,从前你我站在一处当真是天作之合,可近年来我老了许多,若是此时你我在街上擦肩而过,你或许连正眼都不会瞧我这个糟老头一眼,自然也认不出我来,但我若是此时见着你,一定能一眼认出你,只因这些年来我每晚都在梦里和你见面哩,你是在梦中伴着我一同老去的。
菱歌,半世蹉跎,你我分别已经二十多年了,只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上一面,哪怕只有一面。
前几日我受邀参加了一个拍卖会,你猜怎么样?我竟然见到了你的那把琵琶。
我当时既喜又悲,喜的是你或许尚在人间,悲的是你或许生活得并不如意,才会舍弃你这把挚爱的琵琶。
回忆又将我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留园大火的那个夜晚,那时多亏了林文津和侯俊杰冒死将你送出府去,我从未想到文津竟然能为了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其实多年以来,我一直明白文津心中对你的倾慕之情,但我不介意,也没有资格介意,他为你所做的一切,比我多得多,若不是他,你我早已真正的天人永隔了。
不说这些了。
上个月心姨去世了,我和文津一起回去奔丧,趁此机会又重游了一遍落云山。
久安的变化实在极大,咱们从前住过的竹屋子也不在了,据说是在抗战中被敌军烧毁了,你可知道,一整片竹林全都烧掉了,一点灰烬都没有剩下。
我总还记得那个夏天,林子里吹来的风清新恬淡,你渴睡,常常在小楼卧室里躺着,有时候我在窗下读书,翻动书页时总要小心翼翼的,怕惊醒了你,可有时候又盼着惊醒你,我们在那里度过的一个个日升月落都刻在我心里,烙印一般,无法磨灭。
可是我总回想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大约是因为五十岁快到了,因而不自觉的总想起你我曾经在落云山下的约定吧,那时候咱们还那样年轻,觉得五十岁是个天大的数字,可一转眼这一天就到来了,可笑的是从前的山盟仍在,你我却失散多年。
前些年总是打仗,菱歌,每当烽烟燃起,我总害怕你所在的城市里也起战火,总怕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流离失所,一转头,望着我这安定美满、世人眼中无比艳羡的家庭,忍不住心如刀割。终究,是我耽误了你的一辈子。
菱歌,你心中一定恨极了我吧,你应当恨我,这几十年来我何尝不是生活在日复一日的自责与愧疚之中呢?菱歌,我多么希望当年我没有离开久安,没有离开你和我们的孩子,若是我当时不为时势所迫,甘心留在那里和你做一对布衣夫妻,想必此时你我早已是儿女绕膝,共享天伦。每每想起你和我原本该有的美好生活竟然被我亲手毁灭了,每每想起你最后心如死灰的样子,我的心便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在剜着。
我有些语无伦次,菱歌,请你原谅一个糟老头子因为太过想念你而凌乱了的思绪与心情。
隔了这么多年,你还喜欢茉莉花吗?
方才思云见我一个人在书房待得久了,跑进来给我送上了一杯茉莉花茶,这茶的名字十分好听,叫做“碧潭飘雪”,若你在,一定也会爱上这气味、这名字,我还是这样的孩子气,只要一得到喜欢的、好的东西便想着与你分享,总忘了你我早已散落天涯,再也无法共品一杯清茶,闲话几句平生了。
不说了,再说下去便显得我矫情了,这些自言自语似的忏悔,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心可以舒坦一些,于你而言却是半点意义都没有的,也不怕你笑话,这样无聊而无意义的书信家中已经积压了两大箱子有余,可没有一封是你亲启过的,天涯路远,只怕此生已不能再见。
日暮已斜,燕子归巢,我该去给花园除除草了,若你此时尚安好,若你有一日能读到这封信,便请你抬头望一眼天边的云霞,望一眼檐下归来的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