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里头的灯光格外惨淡,其实不过是一样的日光灯,只是明晃晃的顶在头上,像一张苍白的纱,映着每个人脸上的青,因而显得十分阴森。
于文光与杜晓莉这两日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银钱,托了几重关系,才终于买通了在警察局当差的一个小警员,答应让他们见一见于文祥。菱歌自然也跟着一块来,三人在探视间里等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见那警员带着于文祥走了进来。不过两日不见,那个原本白净斯文的老实人竟老了十岁,一张脸憔悴可怖,双眼涨满了血丝,额头还有一块骇人的带血淤青,神色惊慌至极,衣衫更是褴褛不堪,见着弟弟,扑上去先哭出了声来,杜晓莉连忙掏出手帕来给他擦脸,菱歌将手包里的几张钞票塞在了警员手里,柔声道,“多谢大哥帮忙,劳驾您去喝杯茶,我们和他叙一叙。”那警员盯了菱歌一眼,嘱咐道,“不能太久”,便出去了。
菱歌转过头来,见于文祥一双带泪的眼睛正瞧着自己,心中不免一阵愧疚。走到他身旁来,轻声说道,“于先生,咱们的时间不多,你快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我们才好想法子。”
原是城郊开战那日,于文祥按时去秦湘阁赴约,因着时局动乱,他随身便带了一把店里头防贼的小土枪,其实那枪早已经失了灵,只不过充充样子吓人,不成想路上遇到了岗哨查身,一搜出那柄枪,立即就将他羁押了。
于文光骂他糊涂,他长叹一口气道,“我不过想着你一介文弱书生,又有魏小姐……和杜小姐在,若是路上遇到散兵流寇,可以护着你们,谁想到……”说着那眼泪又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掉,菱歌看着那模样实在可怜,又听闻他家中二老愁得整夜整夜啼哭,心中苦涩之味着实难言。只好安慰道,“今日一早,报上就说叛军已经被全部歼灭了,好歹仗是打赢了,估摸着时局一稳就会没事的,咱们再一起想想法子,总能出去的。”左不过半小时的光景,那警员便来催促,于文祥眼中显出绝望的神色,与他们三人道别,除了嘱咐弟弟照看好父母之外,末了还不忘叮嘱菱歌道,“魏小姐,你要保重。”倒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叫人忍不住一阵哽咽。
出了警察局,他们三人在一家小茶馆聊了一晚上,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行的法子,可走的门路,于文光哀声连连,杜晓莉只好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这是句顶没用的话,基本可以等同于听天由命。
菱歌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钟的光景,却见魏公馆灯火通明,魏太太破天荒的请了几位相熟的麻将搭子到家中打牌,周妈在厨房里张罗着煮点心。菱歌没有胃口,草草梳洗睡下,躺在床上,只听见隔壁房间哗啦哗啦的洗牌声音,暗夜里那牌子与桌子相碰的声音仿佛一下下敲在太阳穴上,总使她冷不防一阵心惊。片刻后打牌声暂停了,几位女客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吃点心。那当中自然有如意夫人,菱歌听见她嚼着东西含糊的说,“当初幸好没有把宝都压在乔振邦身上,谁料到他那样胆大包天,竟然和李玉山,梁德泰联手,妄想夺了兵权自己当老大,这会子成了阶下囚,比咱们家里头这些女佣下人都不如。”另一位女客也说道,“可不是嘛,从前那张太太仗着乔家的势力,眼睛都长到脑门子上了,听说这两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听到个‘乔’字都吓得尿裤子!”众人于是都笑了起来,那笑声当中自然掺杂了不少谩骂与讽刺,菱歌原本心烦意乱,听着那魇魅似的笑声更觉烦心不已,心里恨着母亲的拜高踩低,恨着这家族的破败,若是如今还能像当初那样风光,救一个于文祥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被捕,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她,更何况她只有杜晓莉这一个最要紧的好姐妹,怎么忍心见她日日这样操心?思前想后,心上更像塞进了一团葛麻。
“还别说,从前外头风传那段二少是个只会拈花惹草的纨绔公子,这一回他领兵上阵,一日时间便将叛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一位女客咳了一口痰,语气里故作神秘,“听我们家先生说呀,那段连祺一年前就从英国军校毕业回国了,一直隐藏身份在东大营练兵,那些个风流做派也都是装出来糊弄人的。”如意夫人看破了似的笑了一声道,“风流这事情男人们生就带来,何须装?”那女客并不与她分辨,接着说道,“想来那段老爷子定然一早就知道了军队里头那些叛徒的心思,布下了天罗地网来一个瓮中捉鳖,退位之际让自己的儿子立了威风。报上说明天就要宣布段老爷子退位,段二少任职新督军,早上九点钟有就职典礼。”
“打仗当官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你这样上心做什么?咱们把这几圈打完才是正经事。”魏太太说着又催促一位女客道,“你倒是快吃呀,吃这几颗鱼丸子的工夫都够生一个娃娃了……”于是稀里哗啦的洗牌声音又一次响起。
菱歌紧闭着眼睛,却半点睡意都没有,脑海里一个未成形的念头在盘旋着,像是一只扑着翅膀盘旋的乌鸦,只胡乱飞着。
最后那乌鸦终于落在了她心头上,她拧开了床头的小灯,翻身起来。一小片黄色的光雾似的笼住了她的房间,她翻出了手包里那个锦盒,借着微光打开一瞧,但见一枚小小的坠子缀在一根银白的链子上,那坠子质地温润,触手生凉,迎着光可见里头晶莹剔透,缓缓流动着一缕烟似的,是极好的羊脂白玉。不过扁豆大小的玉石被刻成了一把四弦琵琶的样式,连琴弦都根根分明,乍一看和菱歌那把琵琶竟有几分相似,她心上不知怎的忽而暖了一下,不假思索的将那坠子戴在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