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渐次大了起来,院子里扫干净了积雪,可地面仍旧是湿滑的,皮鞋走在上面听得出一阵异响。戏台上的《朱仙镇》才开锣,饶是这个偏院离戏台子很远,却也听得见嘈嘈切切的锣鼓声。
林文津走到段连祺身旁,伏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段连祺脸上浮起了一个笑,说道,“委屈郭世庭在他身边潜伏了这么多年,这次又立了大功,回头我得好好赏他。”林文津应了句“是”,段连祺又吩咐道,“你跟下面的人交代一声,务必要让江静姝知道她父亲是我杀的,我便是要看她一辈子留在我身边,恨我入骨却又舍不得报复我的痛苦模样。”
林文津没有说话,只见段连祺掏出了一根雪茄,忙上前替他点着,风中飘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音,段连祺喃喃道,“怎么就没有人点一本《长生殿》呢?也罢,唐明皇那样爱着杨玉环,最后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马嵬坡。他或许可以救她的,想来一切都是假的,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唯有此恨绵绵无绝期。”
说话间胃心传来一阵刺痛,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抬手揉了揉,林文津见状忙劝道,“史密斯医生说过您这胃病最好把烟酒都戒了,这几日您老是痛,要不明日还是让他过来看看吧。”段连祺摇了摇头,“我在久安落下的胃病,此生怕是好不了了。就如我访遍天下名厨,也没有一个能做出那茉莉蒸糕的味道。”
林文津正要说句什么,倏忽一阵大风吹过,漫天又飘起了鹅毛般的琼华,不消一会儿就在地面上铺上了一层雪白,映着那淡薄的灯光,白莹莹的晃着眼,段连祺忽然想起那日留园的大火,想起那往火里扑去的漫天飞絮,惨淡道,“文津,你看这雪下得这样大。不知道以后的每一年,是不是都会有这么大的雪。”
林文津抬手接住了风中飘下了的一朵雪花,只听见雪中他身旁的人幽幽的唱道,“待到你我知非,隐居山中成对,朝看红日冉冉,暮盼燕儿双归。待到你我花甲,煮雪共话桑麻,已是满头白发,依然花前月下。待到你我古稀,重拾那年嫁衣,金丝银线落尽,鸳鸯仍旧双栖。待到你我耄耋,前尘俗世抛却,檐下无牙老人,笑看骤雨初歇。待到你我期颐,老死合葬落云,三生石畔缘定,永世修得结缡……”
一阵风吹过,树上落了几片叶子下来,他额上的发被风吹乱了,她起初兴致很高,却渐渐的听出了那歌声里的凄然,不由得紧紧握着他的手,方想说些什么,他却将她拉进怀里,他长袍上的明绣花纹磨得她脸颊一阵轻痒,他在她耳边低声的问,“菱歌,你会离开我吗?”山风呼啸而过,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一对刺着并蒂芙蓉的绣花鞋,和他的一双玄色布鞋交错在一起,她的脚小许多,被他的大脚包围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生出了一种欣喜来,只轻声道,“我当然不会。”说罢又扬起脸来看着他,娇嗔的声音,“那你呢?你会离开我吗?”
她一头黑发犹如浸漆,映在他眼帘里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的脸上含着笑,似乎已经知道了那问题的答案,却撒娇着要听他说出口来,他仿佛怕极了这感觉,怕看那双流转的明眸,眼前这干净无瑕的一抹笑,就像是那日在门前欢歌笑语的孩童,在这烽火乱世纸醉金迷的世界里竟是这样的难得,他险些就要放弃了家国大志,和她一同留在这远乡僻野之中。
可他终究没有压制住心中涌动的狂潮,只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像是用来掩饰自己飘忽的眼神,山风愈发大了起来,他的声音在风里被缓缓吹散,听得不太真切,仿佛是在说,“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