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的时节,只是那一年的南溏气候温暖,到了深冬也不曾下雪,不想今年的雪却下得这样早。
专列在上午到达南溏,早有接车的人等在站台外头,他们上了车一路往从前的帅府去。这些年南溏局势平稳,百业兴旺,此时年节将至,街上自然是一番繁荣景象,市集上一整排的年货摊子贩卖着红红火火的灯笼年画,有一位老先生在街上现场挥毫写春联,想来定是字写得极好,摊子旁边早已经挤满了人。菱歌忽然想起那日竹屋门上贴着的那对喜联,那抹红色犹自倒影在眼里。
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很是湿滑,车子开得极慢,但一条路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昔日里戒备森严的帅府,如今仿佛只是一座富贵人家的深宅大院,他们进了门,段连祺牵着菱歌的手穿过重重院落,走进了那个熟悉的月洞门。
时已深冬,昔日花开满树的留园里犹自留着那一片茉莉花田,园丁在上头搭了一层暖棚,隔着透明的薄膜,可以看得见那层层叠叠的枝叶,恍惚间竟记不得究竟离开了多久,只是忽而想起了那一夜,当她看见满院子雪白茉莉花的那一刻,一颗心便从此再不属于她自己了。
恍然如梦一场,心上划过一艘小舟,荡起了几丝过往。
菱歌禁不住低声道,“你还留着这些花做什么?”段连祺站在她身后,吃吃的说,“这片茉莉一年开得比一年好,每年夏天,我都回这里来看花。”菱歌没有答话,转头却看见从前种着的一棵玉堂春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极高大的树木,竟是一棵白流苏。心中猛然闪过一丝刺痛,菱歌忙别过了脸去,却见段连祺早已走到了她身旁,凝望着她说,“你还认得出吗?这便是从前咱们久安家里那棵白流苏,你走后我命人把它从家里移了过来,刚种过来的时候一直长不出新叶子,好不容易种好了,如今每年六月必定花开满树,飞雪一般。”菱歌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你将这棵白流苏移植过来又有何用,我们当初的誓言早已随风消散,连只字点墨都不曾留下,连一纸婚书都没有,又何足挂齿?不过是一场梦。”
“菱歌,这么多年,我终究欠你一句‘对不起’。”他的声音在风中摇曳着,这样熟悉的柔情缠绵,如今听来却像是隔了一整个人生那样的遥远,菱歌怔忡了一会,只微微叹息了一声。她凄然转身,段连祺伸手去拉住她的臂弯,恳切道,“这些年我放下过天下,可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你。”夜风中泛起菱歌的一声苦笑,“是啊,你何曾放下过?”
段连祺的手心忽然松开了,望着她疏离的侧影,他深知一切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却仍旧不死心的要抓住从前一丝一点的痕迹,隔了片刻又轻声说道,“你应该饿了吧,何妈做了一些梅花糕,你从前最爱吃的,咱们进去吃些,午后我带你去看月影,你还记得他吗?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匹雄壮的大马,晚上我请了云梦笙和曲文山到府上来唱《长生殿》……”
“平儿在哪里?”菱歌打断了他的话,回身望着他说,“你答应过我,若是随你回南溏,你便会放了平儿,如今他在哪里?”
风从月洞门外呼啸而过,树木被刮出了一阵阵沙沙的轻响,远远近近的传来几声鸟的鸣叫,遥远得那样的不真实。像她一样,遥远得这样不真实。段连祺想起从前他们在这里一同度过的无数个缠绵悱恻的日夜,而此时一切如旧,她眼中的他却再也没有半分眷恋的情意了。
他苦笑一声,只说,“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不会食言。”菱歌不置可否的看着他,她知道他们才回南溏来,此时他定然不会把平儿还给她,可她没有办法,唯有相信他的承诺,虽然在那遥远的往事里,他曾经有过许多没有兑现的承诺。
而对于付长东,她不确定他是否已经落入了他的控制,因而此时并不敢提起半个字,只将两日来压在心头的一个问题问了出来,“我们在昭城的住处并无几个人知晓,到底是谁向你透露了?是魏云忠,还是……”
段连祺看了她一眼,只说道,“我找到了一个姓李的走货司机。”他并没有再多言,菱歌心头却忽然咯噔一声,恳切道,“他于我有恩,你不要为难他。我父母也老了,望你也放过他们。”段连祺并不再提那李姓司机,只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命人私下里接济着伯父伯母,魏公馆也被我买下了,他们是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们。”说着缓步迎了上来,将菱歌笼在了怀里。
“菱歌,若是咱们的孩子还在……后来我都知道了,江静姝那碗羹汤里放的并不是滑胎药,那咱们的孩子……”他的声音淡淡的,仿佛怕惊了一个做了多年的美梦。
“逃亡的时候,没有保住。”菱歌淡漠的说,仿佛前尘往事,都已跟她无关了。
胸腔里一阵刺痛,段连祺忍不住抱紧了她。
他的气息仍旧是那样的温热绵软,菱歌心中却生出了一种厌恶,闪身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淡淡道,“我累了。”
段连祺也不敢勉强她,便陪着她一同进了楼,走进了那个阔别经年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