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每一个出门归来的傍晚一样,菱歌下了课,只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一小袋牛乳糖,便匆忙往家中赶。平儿甚少一个人在家,往常她和付长东如若真的都有工作要出门,定会将他放在相熟的邻居张婶家中,偏生今日张婶全家外出。越想越急,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冬日里漆皮的高跟鞋越发的磨脚,她一路上只觉得脚心发疼,却几乎没有停歇的小跑回了家,直至看到那扇雕花木门仍旧紧闭着,她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夕阳下门前的三色堇有些凋残,但此刻看来却使人心安,菱歌推开门走进院子里,喊了声,“平儿。”
四下里静悄悄的,那枚竹制的小陀螺落在一个粗陶花盆前,四周重叠着一层杂沓的脚印,那尺寸看得出是大人的脚印,且不止一人。菱歌的心猛然一沉,急切的喊着“平儿”,可一目了然的院子里哪里有平儿的踪影,唯有傍晚渐起的穿堂风呼啸着穿过耳际。菱歌抓紧了外衣的一角,只觉得手心里生出了汗,抬眼却见客厅中亮着一盏灯,灯下隐约可以看见人影晃动,她咬紧了下唇,紧张得几乎叫出声来,放轻了步子悄声往客厅里走去。分明只是十几步路的距离,她却仿佛走在刀山上一样举步维艰。
客厅里开了白炽灯,亮堂堂的,她站在门口往里头望去,只见一身墨绿色暗花底纹夹棉长袍的一个男子正弓着腰在茶桌上泡茶,男子背对着她,只看得见宽厚雄壮的背,一头黑发梳得油亮。随着他轻柔仔细的动作,一缕烟气袅袅升起,茶香氤氲满屋。是远道而来的雁荡云雾,茶汤清雅的香气格外撩人,却终究掩盖不住他身上那阵令人难忘的烟草味道。隔了那么多年的烟尘,隔了那么长远的路程,却在这一瞬间,便使菱歌想起了从前的点滴,一颗心仿佛脱了缰的野马,登时在胸腔里奔腾起来,她身子一软,伸手扶住了门框才勉力站稳。
寻常的白瓷杯子并不隔热,才沏好的茶格外烫手,可他捧在手里,仍旧止不住手心里的颤抖。这些年来他杀戮无数,见惯了鲜血与尸骨,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事情,更没觉出自己对谁存有恐惧之心,可此刻,他却忽然懦弱了起来,他知道她就站在身后,他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的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过隔着五步路的距离,他竟不敢转过头去面对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庞。
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她从帅府里不辞而别,他气急败坏的跑到宾馆里找她,空荡荡的小房间里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等着她回来,风从敞开的窗户直吹进来,将她的香气散开在房间里,他没有开灯,任由月光洒进来,因为害怕她不肯跟他回帅府去,一颗心紧张得七上八下,等待的时间缓慢得仿佛没有尽头,那时候才忽然确定,他早已无法自拔的爱上了她。一如此刻,他满心愧疚的捧着茶转过身去,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却漫长得仿佛一世。
眸子里多年不见的这个人清瘦了一些,长发绾着简洁的发髻,不戴任何的头饰,但一头青丝仍旧那样茂密。耳垂和脖子上也是光着,一点首饰都没有,素色的菱花短棉袄里头是一件天青色的绒布长旗袍,隔了这么多年,她仍旧喜欢这样素雅的打扮,唯独不同的是她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光芒与棱角,只有一种绝望般的落寞与沉寂。终究只是隔了五年,样貌上其实并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就如他自己一样,也不过就是常年皱眉因而眉间生出了川字型的皱纹,嘴唇上蓄起了一点胡子。或许是因为久久不能放下过去,如今眼中的戾气与冰冷日渐深厚,除了这些,便没有什么改变了。
可终究,还是隔了五年。
“你回来啦?”段连祺朝菱歌走过去,喉咙发涩的说道,“外头冷,喝杯茶暖暖身子。”菱歌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可她看着他的眼睛,自知一切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片刻后只好站定了脚步,行将就木般由着他将她拉进客厅里,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用极轻的语气问道,“平儿呢?”段连祺眼睛里的光芒渐次的黯淡下去,却只是微笑着看着菱歌,并不作答。
菱歌在他的凝视中越发的慌乱起来,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平儿呢?”段连祺嘴角往上扬起,伸手去拉菱歌的手,她躲不及,一双手被他握在灼热的手心里,仿佛顷刻便要被焚毁。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裂成片片,终于还是惊醒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梦,段连祺的声音轻轻的,只问道,“他是你和付长东的儿子,对吧?”菱歌骇然的抬起头看着他,一双手在他手心里挣扎着,却被他用极大的力气捏紧着,她疼得掉下泪来,哀求似的说道,“平儿是无辜的,我求求你放了他,他还那样小……”
“你随我回南溏吧。”段连祺忽然放轻了手上的力气,“你跟我回去,我们像过去一样重新开始,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他。”菱歌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隔着千里之遥,他还是从北地找到了西南,她原以为早已结束了的一个噩梦,原来一直都还在做着。她忽然想起了付长东,他既然可以找到她,那么一定也可以找到付长东,如果他恨平儿,那么他一定发了疯似的更恨付长东。菱歌忽然绝望了,可她不能开口问他的情况,那便证明了她在乎,若段连祺知道她在乎付长东,那么就算他此时不死,也再无半点生机。
她深知随段连祺回南溏意味着什么,也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他找到她的场景,最初她心中十分坚定,若是他硬要将她带回去,便是以死明志的下场,但此刻她只能妥协,即便前方是一片无底的悬崖她也必须跳下去,因为她最重要的两个人的命都握在他手里,只要他轻轻一捏,他们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跟你回去。”不过五个字,菱歌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勇气,而段连祺的眼中却闪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仿佛那日在雪地里看到那封密信,得知她的下落时那样的欣喜若狂。他将她拥在怀里,隔了这么久,她的身子依旧这样温润轻柔,和他每一次在梦里抱着时一样。菱歌却仿若木偶一般,被他包裹在宽阔温暖的胸膛里,这个曾经无比留恋的地方,却是她此刻恐惧万分的地狱,他的语气仍旧那样温柔,颤抖而细碎的吻落在她鬓发上,可她只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冰冷,覆盖着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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