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隆冬季节,菱歌却看见院子里的一株木槿开了满树的花,付长东站在花下往一把新制的伞骨上糊油纸,见着菱歌,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抬手拂开了她脸旁的几缕碎发,宠溺道,“明日咱们便要结婚了,你还不赶快去歇一歇,做这些活计干什么?”菱歌低头一瞧,只见自己手上正捧着一个针线篮子,里头一块艳红的手帕上绣着一只鸳鸯,唯有一只鸳鸯,孤零零的合翼躲在荷叶底下,菱歌心中疑惑,正要跟付长东说句什么,抬头却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只余了那棵木槿犹自开着,粉白的花朵竟变成了火红的颜色,远远望去仿佛斑斑血迹,迸溅在绿叶上。
菱歌猛然惊醒,才发现原是一个噩梦,她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许是棉被盖得太紧,又加之连日来思念付长东,因而才会有这样繁乱的梦境。睡衣后背被冷汗浸湿了,平儿在靠里一侧睡得正想,菱歌翻了个身,却见木床朝外的一边空着,她的心不由得也跟着空了下来。
自来到昭城的那一日起,菱歌几乎没有独居过,哪怕一天都没有。后来有了平儿,付长东对她更是寸步不离,每日出门卖伞也总是准时回家,风雨无阻。因而他不过离家五日,菱歌却感觉仿佛隔了许多年。虽然他一到南溏便发了电报来报平安,可菱歌心中终究有些担忧,只盼着他能早些回来,无论最后回不回南溏去。
因着夜里没有睡好,菱歌一整个上午都昏昏沉沉的,好容易从午觉中挣扎着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喝了一盏茶,她将平日里教学用的一把琵琶放进琴盒里,才走出客厅,便见平儿正在院子里玩着一枚小陀螺,才睡醒的一双小眼迷迷瞪瞪的,实在令人怜爱。菱歌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叮嘱道,“妈出门去了,你自己乖乖在家呆着,哪里都不许去,妈上完课给你带牛乳糖回来。”平儿听说有糖吃,忙不迭的点头答应道,“妈放心,平儿哪里也不去。”菱歌蹲下去亲了亲他的小脸,又将他的小棉袄整理了一番,这才起身走出了家门。
合上门时只见平儿站在院子里朝她挥着一双小手,看着他那样孤零零的小样子,菱歌心里不知怎的,忽然就酸软了起来,险些就要留在家里陪他了,可终究定好了上课的时间,不好失信于人,于是只好也朝平儿挥挥手,便将大门关上了。
楠木制成的这一扇清漆大门是这条巷弄中最别致的大门,门板上雕刻着朵朵盛开的山茶花,鲜活生动,与门口迎风盛放的小花朵相得益彰,每常使路人驻足。当年他们初到昭城,租房时看了不少的屋子,却一眼相中了这里,于是租约上一写便是十年。十年,那时并没有想到会否在这座城中了此残生,更不确定身旁人能否相伴终老,却就这样把未来十年的光阴许给了这爿小院。
或许是因为这小院里住着自己最在意的人,因而无数个日升月落便也安安稳稳的过去了,没有从前的风花雪月,却有了一种缱绻的眷恋。而此时,段连祺站在这扇寻觅了五年的大门前头,仰望着门檐下那道风中残旧的平安符,呆立了许久也没有伸手去推门,只听着自己一声紧似一声的心跳。
他今日不过便衣,除了林文津之外,身边也只带着几个长随打扮的贴身近侍,此时一众人等立在他身后,望着他沉默的背影,都不敢作声,直到林文津忐忑着上前低声叫了一句“司令”,他才终于把手按在木门上,缓缓的推开了。
不过是一爿小小的院落,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质朴,东面的一排花架子上种满了各色的盆栽,极平常的品种,却栽种得格外精细,粉色的山茶花开在碧绿的万年青旁边,几盆玉玲珑含了蕊,清雅的香气在风中寒冽着,西面一棵木槿树此时花叶落尽,可那树已经长到了这样高大,想来每年夏日必是花开满树,繁花似锦。此时树下正蹲着一个半大孩儿,见着众人进来,抬起头稚嫩的问了一句,“你们是谁?”
段连祺脑子里轰隆一声,像是坍塌了某个地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胸腔上,一时间如梦初醒。他径直走到孩子身旁,蹲下身子问,“菱歌呢?”平儿见着这么多陌生人,心中自然惧怕,方才一直捏着手中的小陀螺紧张不已,此时听见来人亲切的唤着母亲的名字,心中忽然松懈了下来,扬着头说道,“我妈出门教课去了,要傍晚才回来,叔叔是妈妈的朋友吗?”段连祺瞧着平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许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久了,额发有些凌乱,脸颊也被寒风吹红,那样的惹人怜爱。他是菱歌的儿子,他早已知晓她有了一个儿子,而他也快成为父亲了,从前他们曾经许诺过要儿女成群,却不想多年以后都与旁人养育了儿女。前尘往事,只剩下一场虚妄。
“你今年几岁了?”段连祺小心翼翼的望着他的笑脸问道。
“四岁。”天真的声音不假思索答道。
段连祺重重的阖了一下眼睛,“哦”了一声,说,“四岁了,若是我们的孩子还在,应该已经五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段连祺不肯死心的问着,他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明知道自己奢求着的是一个多么荒唐的答案,可他望着那孩子一双像他一样极厚重的耳垂,就是不肯死心。
平儿一个人在院子里正玩得无聊,此时举起手中的陀螺说道,“叔叔陪我玩这个,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他单纯童稚的声音仿若清风拂面,段连祺不由得笑了起来,接过他手中的陀螺往地上轻轻一抛,竹制的小玩意便在风中飞速的旋转了起来,时光掠过的速度便也是这样飞快吧,转眼间竟然过了这么久。眼前是她的孩子,她和别人的孩子,竟然已经长到了这么大,莫非她才和他分别,便立即嫁给了别人,当真一点留恋都没有吗?
陀螺旋转到了角落里,撞到了一个花盆,终于停了下来,平儿惊诧的“哇”了一声,格外崇拜的语气说道,“叔叔好厉害,比平儿厉害,比平儿爸爸还厉害!”说着连忙上前捡起了陀螺,才转过脸来,却见方才还和他一同惬意的玩着陀螺的叔叔此时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是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只知道他的眼眶涨红着,脸上像是生了气,他那样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座即将坍塌下来的大山,平儿禁不住缩了缩身子。
“你这样可爱,可惜是她和旁人的孩子。”段连祺说话间朝林文津使了个眼色,几个随从立即从他身后走上前来抱起了平儿,平儿怔忡片刻才觉出了慌乱,不由得挣扎叫嚷了起来,段连祺只说了一句,“带走。”林文津应了声“是”,便见随从把平儿的嘴巴捂住,按住了他乱踢乱蹬的手脚,把他抱往门外去了。
院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段连祺对林文津说,“你也走吧。”
本就不大的一座院落,段连祺却用极慢的速度走了很久,每一个角落里仿佛都充满着她的痕迹,她的气息,五年,并不十分长远的时日,于他而言每一天却都是锥心刺骨的,他无数次设想过她的生活,或贫瘠,或艰难,也许隐居乡野独居,或许在遥远的城市里重登舞台,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和另一个男人在昭城这样一个四季如春的美丽城市里,在这样一座简朴清雅的小院落中做一对寻常夫妻,生儿育女。
她定是忘了,昭城的东面有一座叫绵江的小城,城中有个极安逸平和的小镇叫久安,他们曾经在那里的落云山下度过永生难忘的一段岁月,曾经以院中那棵白流苏为证约定终生。
树犹在,山亦在,可他们终究还是走散了。
仿佛突如其来的一把匕首精准的刺进了他的心窝,说不出是恨还是悔,唯有风中一点细碎的冰冷渗进了他的皮肤里,直凉到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