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之耀从外头办了事情回来,本来有些事要请示段连祺,却听说他还和江静姝在房中叙话,自然是不敢打扰,可巧林文津也正要回来复命,二人在门口遇见,刘之耀一见林文津满腹愁绪的模样,忙将他拉到小花园中抽烟去了。
“看你这样子,估计差事也是不好当吧。”刘之耀调侃道,只听得林文津长吐一口烟,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自打年初升上侍从室主任以来,烟瘾比起从前越发大了许多,所经过的棘手之事自然也比以往多了不少,但他性子向来如此,只要是段连祺的命令,再怎样不合情理的事情他都尽心竭力去做,哪怕是对着多年挚友的面也不曾抱怨一句,倒使刘之耀常替他累心不已,因又说道,“这几年咱们司令的脾气本就喜怒无常,更别说是碰见那一位的事情,想来这次的差事再办不妥你我就要卷铺盖回乡下种地去了。”
这一句话倒惹得林文津一阵苦笑,只是想起今日无端入狱的那个人,心头终是有些惴惴,因问道,“事情都准备妥帖了吧?二小姐那边也都知会过了?”刘之耀点头道,“都办妥了,到底是天意,两件事情凑得这样巧,二小姐的家翁也算是死得其所,若不是借着这个由头司令恐怕还抽不开身。”林文津叹息道,“大选将至,正是最紧要的时候,自然是不能有半点把柄落入江彦清手中,这些年那老狐狸不知道在司令身边布下了多少耳目,好在太太现下怀着孩子,到底让他松懈了些。”
不消片刻,地上便积满了十数个烟头,两个人又密聊了许久,直到卫戍来报说段连祺传他们一同回办公室去,才忙熄了烟纷纷前去。
他们跟随段连祺多年,深得他意,办起事情来自然也十分妥帖,许多时候他吩咐下去的事务根本无需亲自过问,可这一天却巨细靡遗的询问了各项事情,直谈到了暮色四合。
官邸是红砖的洋楼,占地辽阔,气宇恢宏,四处皆是富丽堂皇的西洋装饰,唯有他的这间书房极是简洁,家具摆设皆是竹子制成,干净的四壁没有多余的任何装饰,只在北墙上挂着多年前画师替段祥麟画下的一幅油画,画中他一身戎装的坐在马背上,身后是漫天的烽烟。
五年来,他一步步走在青云之上,手握大权傲睨天下,可心底的孤寂与茫然却与日俱增,逐渐明白富贵如流沙,权力似浮云,你越想用力抓住越是不可得,可要他真正放手却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在这金碧辉煌的府邸中设下了这样一间极是简朴的陋室,仿佛唯有每一个置身此处的片刻,能让他稍微远离印累绶若,喘息片刻。
二人汇报完事情正欲告退,段连祺却叫住了林文津,刘之耀看了他一眼,退出房去关上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段连祺端起桌上的一杯热茶轻轻吹着上头的热气,低声问,“你觉得此次前去我能得偿所愿吗?”林文津许久未见他这样温和的时候,忙答道,“定能如司令所愿的。”段连祺低着头,嘴角似乎牵起了一丝笑,“这么多年了,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林文津应了句“是”,段连祺又嘱咐道,“牢里那个人你要看紧些。”林文津说道,“司令放心,不会有半点差池的。”段连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不再言语。林文津立在原地也不敢告退,却见段连祺只望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失神,隔了许久才缓声道,“你瞧,外头好像又下雪了。”
林文津闻言侧过头去望向窗外,只见星星点点的碎琼从黄昏中的天际轻轻缓缓的落下,将花园里的树枝花叶都覆上了一层雪白。林文津猛然想起那年在吉昌,也是这样的一个傍晚,听差的来报说外头出了紧急情况,让他赶快去处理,他原本以为是兵败之际军中动乱,跑到行辕门口时,却看见一身铅灰色斗篷的她立在一片雪白之中,她见着他,眼底溢出一种历经艰辛的相逢之喜,漫天飞卷的雪花落在他乌黑的鬓发上,打湿了她风中绯红的双靥,那样冷的天气,那样大的风雪,可她却站在那里坚定的看着他,眼中的笃定与忠贞仿佛消融掉了那一年冬天所有的冰雪。
“是啊,又下雪了。”林文津低声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