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亲民和周凡嵩从马来西亚回厂后,纺机厂的经营更加举步维艰。胡佳男所单位,采取剥离不良资产,抽调优秀管理和技术人才组成股份制公司,开发生产汽车新部件初见成效。公司正在招聘技术人员,在胡佳男的撮合下,这家公司同意接受朱清民到产品研发中心工作。朱清民向马厂长提请辞职,马厂长坚决反对:“想离开纺机厂?没有商量,除非我不当厂长!……目前,厂里遇到了暂时性困难,工资不能按时发放。你有孩子上大学,经济紧张一些,我能够理解。你可以利用自己的特长,兼职赚钱……。如果与上班时间发生冲突,我都可以支持你,但绝不允许辞职!”人事关系,一直是朱清民这代人看得很重要的一件事。单位能够留住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卡住人事关系。朱清民没走成,工厂困境却日益加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除了找一些零星的设计活干,还到职业中专兼职代课。
1997年春节前,马厂长召开中层干部会议,突然宣布一项决定:1950年及以前出生的职工一刀切(下岗)。不管是工人还是管理人员,只要是这个年龄段的人,春节之后就不必来上班了。会议结束时,朱清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两个月前,马厂长坚决不放他走。时过境迁,错过了胡佳男给他找的好机会。现在,让他下岗!他不知该怎么骂这个糊涂厂长。胡佳男已经下岗了几年;先干了两年印刷工。现在,在银行打工,当储蓄员。每月200元工资,错了钱或收了假钱,还得自己赔付。如果他又下岗,一家人怎么过?……当朱亲民情绪低落,耷拉着脑袋穿过人群往外走时,刘德琴从后面追上来:“朱工,等一下!”与此同时,刘德琴的心腹;厂保卫科长在前面拦住了他,第六感官告诉朱清民:刘德琴承包的车间要聘他。刘德琴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以爱惜人才的口吻说:“朱工,您不必当心下岗的问题。过完春节,到我那边去上班。位子已经给您留下了!”朱清民一脸的不高兴,心想,你也不问我的想法,便随口敷衍说:“对不起,今天的事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思想准备。”说话时,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看刘德琴一眼,就转身走出了厂门。
自从失去了母亲,朱亲民对过年也失去了兴趣,1997年春节更是如此。正月初二,王筱琳来厂里值班。朱清民想找她谈一次,看她如何看待这个问题。门卫室值班的人说,王筱琳拿着一束腊梅上办公楼去了。朱清民径直上三楼,敲门进去之后,自然是互祝新年好,恭喜发财类的话。办公室内充满腊梅的清香,朱亲民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真香!你这里倒是十分悠闲自在。”王筱琳闻出这话中有话,并不正面回答,轻描淡写地说:“早晨起床后,发现院子里的腊梅满树花蕾,含苞欲放。出来时顺手摘了几支,带到办公室来。这花开在院子里,还没闻到有多香。把它关进了办公室,才香起来……怎么样,女儿也回家过年了,好好团聚……”朱清民悻悻地打断她的话:“马上要下岗了!团什么聚……今年倒是破天荒;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过年没有安排我来厂里值班。”王筱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刘德琴那边不是说好了给你安排工作吗?”朱清民认真地问:“你认为跟留厂里一样?……看来你们是商量好的!这一刀切得好,把有经验、有责任心、有资格与你们理论的人全赶回家,这厂就有希望了?”对朱清民愤慨地质问,王筱琳显然无辜。面对情绪激动的朱清民,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当初到纺机厂任职,的确有市纺织局的同学支持她。没想到地、市合并之后,纺机厂下放成区直企业。区纺织局的主要领导,在企业体制改革过程中,突出私有化,让她感觉很被动。对纺机厂的事情,上面过分强调厂长一支笔;自从纺机厂划为区直企业之后,马厂长连例行的厂办公会都不开了。然而,马厂长并没有那么精明强干。看得出,厂内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有人在幕后操纵。如果她敢站出来说‘不’字,就得面对上级领导或企业既得利益者的双重压力。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大环境中,企业体制改革的对与错、是与非,谁能说得清楚?不是她不想主持公道,只因身边支持她的人不多。前年,孙鹏满50岁,马厂长安排他内退。她曾想要孙鹏留下来,与马厂长几番交涉,才达成一致意见;安排孙鹏当工会副主席。哪知道孙鹏爱面子,硬是不肯留下来继续工作。朱亲民刚才说的话,也是她感到遗憾的问题;把有经验、有责任心、有资格的人全都赶走了。这次把50年及以前出生的人一刀切,给马厂长出点子的人,肯定也是有所指的。厂办公会上,马厂长突然亮出底牌;裁人方案是经过区纺织局批准的。把木已成舟的事情拿到办公会上讨论,其实就是走过场。王筱琳感觉自己被架空了。当然,她有权提出异议,但今后怎么办?她将撕下脸面,同既得利益者博弈、忍受官僚的指责。全厂800多名职工的工资待遇、银行的债务、政府的各种税费等,所有矛盾都将转嫁到她的头上。不是她不敢担当,关键是上级提出的改革措施不是广大职工想要的!今天,面对朱清民的质疑,有些话,她不能不说,又不可全说。说起来难免让对方感觉唱高调、打官腔:“企业体制改革,目前是大势所趋。很多事情,不是以你、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为你的切身利益考虑,去刘德琴那里干活,至少可以按时拿工资。干得好还有奖金。你女儿在读大学,正是要钱用的时候,何必留下来跟别人较真呢?”朱清民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对王筱琳半官腔半关怀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你不是这个厂的‘原住民’你不了解纺机厂是靠几百职工,苦干实干发展起来的。按照目前的形势和舆论导向;被一刀切回去的人,包括那些已经内退或正式退休的老工人,就可能被他们一脚踢开不管了。工人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剩余价值能让少数几个人白白地侵吞?你是党委书记,有责任保护全厂大多数职工的利益!”朱清民把话说到这份上,王筱琳知道再与他理论,一天也说不出个结果来。地位决定行动,有些话她不能讲得太透明、太彻底,只能敷衍:“你这些话对我说没有用。你是区政协常委,保护大多数职工的利益,你也有责任!你可以向政协反映,向区主管局领导反映,我一定支持你。”王筱琳一句敷衍话,倒提醒了朱清民;对啊,政协委员有责任向上级领导机关反映社情民意。
过完春节第一天上班,朱清民就来到区纺织局。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向局领导反映情况;纺机厂将50年及以前出生的职工一刀切。朱亲民当了两年多政协委员,政策水平和直面上级领导的勇气长进不小。区纺织局党委书记兼局长接待了他。听过朱清民的反映,罗局长颇有恨铁不成钢的义愤:“这马厂长是怎么在搞?他给我汇报时说:目前全国纺机市场萎缩,没有任务必须裁员。我一再强调:有经验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不能裁,将来还得依靠他们开发新产品去占领市场。他表过态,决不裁减工程技术人员。怎么执行起来另搞一套?你先回去,我要了解实际情况,他不可以这么乱来的!”朱清民没有想到罗局长如此通情达理,答复也令他满意。
第二天,马厂长主动找朱清民,连连赔礼道歉:“昨天,区纺织局找我汇报工作。罗局长说,你反映技术人员也被一刀切了。是我考虑不周,我从没想过要你下岗,是你的年龄划在这一人群内……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工程技术人员除外呢?现在,你不必当心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朱清民还要找回面子,申辩说:“不是我想赖在厂里,有单位要我,你不放。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再说,50年及之前年龄段的人多数是厂里的骨干力量,把他们赶走工厂就能起死回生?”马厂长对此支支吾吾:“你只管自己就行了,别人的事你不必操心!”从马厂长的态度分析,一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排除异己或甩包袱。纺机厂实行租赁承包之后,既得利益者损公肥私的行为,受到了大多数职工的反对或监督。其中,说话有分量的人,多是50年及之前年龄段的人。把他们一刀切,便扫清了拦在承包体门前的绊脚石。刘德琴青睐朱清民,是因为他实践经验丰富,工作踏实肯干。采取先下岗,再聘用的策略;让朱清民先失去‘主人翁’的身份,然后再留他为承包体卖命……。没想到朱清民不给她面子,还跑到纺织局去告状。局领导也不问青红皂白,就下令把朱清民留下来,整个计划都搅乱了。其实,上级有几个人在承包体内集资,拿高利息。这些官僚,都以为钱真那么好赚?不揩企业的油水,不占集体的便宜,哪有25%的高利息……。
1997年3月中旬,JS市进入春暖花开的季节。如果是以往,纺机厂内早已是广玉兰飘香,花木争艳,生气勃勃。现在,马厂长哪有精力管精神文明建设?连安全生产也变成了一句空话。私人承包,对设备和厂房的野蛮使用,跟他们掠夺财富一样,是毁灭性的!承包体越来越强大,马厂长除了能从那里分到一杯羹,其它事情都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马厂长最当心的是,厂长做不长。有时,他也想为企业揽点活干,苦于手下没有几个务实的人。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是借钱花,只要能借到钱,连高利贷马厂长都敢借。反正,债务堂而皇之地记在纺机厂的账上。朱清民和吴世德就接受过马厂长布置的任务;到马厂长联系好的一家‘北京民间融资公司’借高利贷。因对方条件太苛刻,利息太高,被他们倆拒绝了。另有一次,是朱亲民陪马厂长到一家中介公司,签订一大批防盗门来料加工的活。中介公司把这批活说得流油,最吸引马厂长的是;不需要自己花本钱。两万扇防盗门,每扇门加工费200元,两万扇防盗门,加起来能赚400万!而纺机厂的剪板机、折弯机、压力机、冲床、点焊机等设备,全都停在车间等活干。马厂长激动得眉飞色舞,朱清民仔细推敲合同,仔细审查图纸,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防盗门的质量,由对方(戚墅堰的一家公司)把关。对检验不合格的防盗门,不但拿不到加工费,还得追究原材料损失。再看图纸要求,主视图上有几处长度尺寸公差,标注成正、负0.1毫米。朱清民指出;“防盗门的材料是薄型钢板。焊接不比精加工,这么大的面积很容易变形,公差要求太高,根本不可能达到。”中介公司也同意这个说法:“防盗门根本不需要这么高的要求,可以不理会。”朱清民说:“既然你们也认为要求过高,口说不为凭,请你们改图签字。”中介公司坚持不改图,一个劲地忽悠马厂长签合同,不然,后面还有几家等着接单。朱清民把马厂长叫到一边,苦口婆心地讲解:“如果不改图,等我们完工后,他们完全可以按图中的规定来检查,这么高的要求,根本不可能达到。到时候我们白干不说,还要赔材料损失费。那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马厂长将信将疑,朱清民坚持不能签字。中介公司气急败坏——眼看到手的中介费泡汤了。
事后不久,JS市的一家民营企业承接了那单合同。为此,给马厂长推荐那单合同的人,把朱清民说得一无是处。以至,马厂长再也不敢安排朱清民出席谈判之类的工作。一年之后,做那批防盗门的民营企业,因加工尺寸达不到图纸设计的要求,不但被对方拒付加工费,还被告上法庭,索赔原材料损失。面对巨额赔偿,这家民营企业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