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过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第二天拂晓天空泛晴,空气中弥漫着雨露和绿色植物的清香。朱清民早早起床,不到八点就赶到医院。走进病房何师傅已经醒来。束师傅帮他把床垫摇起来,让他斜靠在床上,看上去他精神比昨天好。“何师傅早!”朱清民上前问候,并鼓励他说:“看起来您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何师傅欣慰地微笑,从喉咙深部发出轻微的声音:“就是太麻烦你们……。”听得出他不是虚伪地客套,是发至内心的过意不去。朱清民安抚说:“没关系,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束师傅打着哈欠补充:“是啊,你几天没吃东西,想吃什么可以要小朱或阿拉去买。”眼泪在何师傅的眼眶内闪动,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谢谢!……老束啊,侬辛苦了一夜,赶快回去休息吧,有事阿拉请小朱帮忙。”朱清民附和说:“是啊,束师傅,您赶快回去休息,现在有我呢!”束师傅像每天一样与朱清民交待完毕,才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病房。
临床的病人正在吃早餐,食品的香味一阵接一阵飘过来,何师傅闻到香味立刻闭上眼睛,被朱清民察觉:“您想吃什么?我去买。”何师傅摇摇头,用下巴颏示意床头柜上的钢精锅:“昨天,束师傅做了一锅泡饭,阿拉吃了一口,没味口。”朱清民揭开锅盖,半锅白开水泡饭,上面盖着几大块肥膘肉,白生生地一点颜色都没有。“您高烧几天,口里肯定没有味,这种泡饭怎么吃得下去?等会我给您做一点有味的东西吃。”朱清民盖上锅盖时说。何师傅有气无力地告诉他:“阿拉这个月的半斤肉票全都在这里,侬拿什么做?”朱清民充满自信:“我会有办法的!”上午九点多钟医生查完房,朱清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才对何师傅说:“我去菜场买点菜,回来给您做吃的。”
从菜场回到病房,何师傅已经睡着了。朱清民蹑手蹑脚地拿起钢精锅将泡饭倒进杯子里,再把那几块白生生的肥肉捡出来,放在钢精锅里带到盥洗间,在煤油炉子上炼成猪油。这是做菜关键的一步,色、味、香全靠猪油……一会儿功夫一碗粉丝菠菜鸡蛋汤就做好了。端回病房叫醒何师傅,先喂他尝了一口,连说:“好吃,好吃!真香!”在朱清民的帮助下何师傅坐起来,他胃口大开,不一会儿就把一碗粉丝菠菜鸡蛋汤吃得精光。
从盥洗间洗碗回来,何师傅请朱清民把床垫稍降了一点,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枕头上,同他拉起家常:“小赤佬,侬为什么不好好跟陈师傅学技术?上班看小说,把青春大好的时光都浪费了,多可惜!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朱清民对人生路该怎么走,真的很迷茫,他读过《人的一生应该怎样渡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崖》等红书,但是,无论他怎么坚持以书中的英雄人物为榜样做人,社会现实仍然使他感觉自己属于另类。在‘纺训班’他努力学习专业知识,结果,家庭出生好的人分配到大厂,国营单位。他只能到小厂,集体单位。哪里都有萧老师之类的人,什么时候都巴不得阶级斗争的烈火越烧旺越。那类人只有在整别人的同时,才能体现自己有多么的革命,美其名曰:政治挂帅。结果,那类人不断得到重用和升迁……朱清民看不到学好技术之后,希望在那里?所以,他把精神寄托在拉小提琴、玩无线电和书法等方面,自得其乐。虽然,他不知道学这些东西将来是否有用,但他相信总比参加造反,搞打、砸、抢、有意义。朱清民与何师傅推心置腹,把心中的困惑讲给他听。何师傅没有文化,对朱清民提出的问题,他解释不了,但是他坚信,学技术迟早会有用处:“阿拉在上海学青工时,大家你追我赶地学技术,生怕落人后,技术好工资级别就高,钱就拿得多。现在,不讲技术大家都懒得学,不愿意干活就说‘我不会做’,钱从天下掉下来啊?阿拉相信总有一天,还是要凭技术吃饭的……。等阿拉病好了,侬跟阿拉学。”
何师傅说的话,也是朱清民的母亲经常训导他的话。在祖国山河一遍红的大环境中,虽说学技术是走白专道路,可是,朱清民却从中获得了精神寄托和力量!何师傅说的‘总有一天’十年之后终于来到了,但是没过几天,何师傅坚信的技术优势就被文凭优势所取代。朱清民一辈子注定命苦;二十岁苦苦学技术,三十岁又苦苦考文凭。
当天下午六点钟束师傅来接班,听说何师傅吃了不少东西,也很着高兴。他还为朱清民带来一本书《叶尔绍夫兄弟》,朱清民接过书来看了一眼,疑惑地问:“你的书?”束师傅摇头讪笑:“阿拉哪有书,在厂里碰到刘玉婕,是她托阿拉带给侬的。”朱清民心想,我没有找她借过书呀。束师傅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进一步解释道:“刘玉婕说她也是受人之托,是一个姓夏的女同学让她转交给侬的,还说:不必赶时间,慢慢看。”束师傅故意把‘女同学’三字说得特别重。朱清民立刻明白了;是夏怡托人给他送书,赧颜悄然而生。束师傅不愧是过来人,朱清民面部表情变化立刻被他抓住:“女朋友吧?”朱清民急忙辩解:“没有的事,就是同学之间互相借书看……,何师傅、束师傅没事我先回去了。”朱清民害怕束师傅继续追问,赶紧告别。
急匆匆走出医院,边走边想:自从分配到工厂上班之后就和夏怡失去了联系。其实,纺织配件厂离夏怡的家很近,每天上班只要愿意就可以从她家门前经过。但是,他没有勇气往里走,当心别人说他别有用心。特别是杨冰说喜欢夏怡之后,朱清民就更怕蹚这潭混水。现在,夏怡主动送书来,他突然感觉有负于她……。“嗨,哪里去?”不知何时王筱琳走近朱清民,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她又开了口:“想什么呀?看你全神贯注的样子。”王筱琳?!朱清民又惊又喜:“真巧!你怎么会在这儿?吃饭没有?”王筱琳一幅活泼可爱的顽皮像,语音银铃一般:“不想吃饭,出来走走。出门时,父亲说有面包,我吃了一个。”王筱琳说话有一半朱清民没听进耳,昨晚睡觉前想好的‘主意’突兀徘徊在脑子里:我要同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好保持普通朋友关系……主意指导行为,坏就坏在它是个不成熟主意,在后来的交往中,这‘主意’屡屡让朱清民做出后悔的事情,说出后悔的话。
“我还没有……”朱清民已说出上半句,下半句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就鬼使神差地把拿在手里的书递给了王筱琳:“《叶尔绍夫兄弟》据说写得很好,是歌颂工人阶级的,我还没有看,你要没事拿去先看。”王筱琳是个既聪明又敏感的女人,立刻猜出朱清民的潜台词,接过书来说:“谢谢!……谁的书?”朱清民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不过,他还是正儿八经地回答:“夏怡请刘玉婕带给我的。”王筱琳揶揄道:“她对你还蛮负责的嘛,我就不客气先看了?!”说话时抬起拿书的手摇了两下转身离去,朱清民站在原地没动,惆怅之情油然而生;你到底想要什么?什么鬼距离,普通朋友?你能控制得了?每次事情过后,朱清民总是这样问自己。但是,下一次再碰到类似情况,他照样裹足不前,以至王筱琳认为他不可理喻。
一周之后,何师傅病愈出院。医生给他开了半个月病休证明,在哪里休息呢?何师傅住在纺织配件厂车间内一间用芦席隔成的小屋子里,上无顶棚直接与车间相通。白天人们在车间里干活,屋子里充满灰尘和噪音。朱清民建议:您干脆回浙江老家去。何师傅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其实,几十个上海师傅都一样,吃、住条件都很差。比较起来何师傅算好的;厂内另有一间偏房,搭在篮球架子背后,球架的两根斜支撑有三分之一伸进室内。遇到下雨天,雨水顺着铁管子往屋里流。最糟糕的是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大白天进去也要开电灯。遇到潮湿闷热的夏天,十多个上海师傅挤在一起,吃、喝、拉、撒什么气味都有。值得纪念的是:“红色尖兵”曾经把S市市委书记‘看管’在这间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让他与几位上海师傅结下不解之缘。
陪护工作结束,朱清民回厂上班。第二天清晨,在厂大门外的大构树下,朱清民看见一位穿军装的人,手持气枪向上瞄准。随着‘扑’的一声枪响,一只麻雀应声落地。树梢的麻雀受惊,腾空跃起,何许是感觉误判,不一会儿又集体飞回来落在树丛中。只见那人将气枪加压、装铅弹,举枪瞄准,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扑’又是一声枪响,又一只麻雀落地。好枪法!朱清民既佩服又羡慕。地面上已经有三只麻雀,等那人再次举起枪,突兀一枚石灰弹从‘造反大楼’楼顶部飞过来,在树梢爆炸(用酒瓶装入生石灰,使用之前加满水封死瓶盖,马上扔出去。它是武斗时经常使用的一种自制武器。)麻雀群腾空跃起全都飞走。穿军装的人迅速闪到大树旁边的屋檐下,抬头观望‘造反大楼’却不见人影。朱清民跑上去捡麻雀,“躲开!当心玻璃啐片!”听到喊声,朱清民立刻往屋檐下跑,吃惊地发现,面前站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您……周老师?”那人含笑看着朱清民,两片厚嘴唇之间露出雪白的牙齿,特别是上牙中间那颗银色的假牙闪闪发光格外醒目。周老师伸出手来与朱清民握手:“惠工小学的学生吧?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但对你很熟悉。”朱清民纠正道:“您在惠工小学当过一年大队辅导员,我还没毕业您就离开了,您不可能对我很熟悉,最多是面熟……后来,您去哪里?”周老师一直在微笑,回答让朱清民倍感亲切:“后来我参军了。我爱人在新景小学教书,我们住学校宿舍,与你只有一墙之隔,应该算邻居。学校那边地势高,你每天在家拉琴,我抱着孩子在墙头就能看到你,所以对你很熟悉。”听说是邻居,朱清民感到十分意外:“我叫朱清民,您还在部队?难怪枪打得这么准!”经他一问,周老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不过,他还是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我1964年复员,现在与你同事,就在这个厂工作。”朱清民更高兴了,猜测道:“您就是周增强吧?“东方卫士”的坏头头!您怎么知道我和你同事?”
“刚才知道的!早就听张颖说有个叫朱清民的学生,从纺校分来的,她对你印象不错。之前,我知其名不知其人,现在刚对上号。”
“就像我只知道您是周老师,不知道您叫周增强。”说话时,朱清民跑过去捡起地上的三只麻雀交给周老师:“打麻雀干什么?”周老师又是一脸微笑:“吃,今天下班去我家吃烤麻雀。”“烤麻雀?从来没吃过。”朱清民乐意地接受邀请。当时,朱清民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他没有料到与张颖、周增强等人接近会在其他人的心目中留下忌恨。不过,凭朱清民的性格即使能够料到,他也会坚持走自己的路。周增强所在的钳修车间位于工厂最西边,朱清民与他一起走到精工车间门口才分手,约定晚上上他家吃烤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