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就在朱清民站在鲁艺街南口看大字报的时候,夏怡和刘玉婕相约来到长江边上。夏怡身穿一件草绿色军装,衬衫的白领翻在军装之外,下着海蓝色裤子,按说是一身军装打扮,只不过她没像大多数女孩那样穿一身草绿(陆军装)或一身海蓝(海军装),把色彩稍作搭配穿在这位花季少女身上效果就大不一样。她坐在一块较大的镇基石上(为了保护大堤的基础,每年国家要从长江上游买很多毛石,沿S市长江大堤的基脚处抛下水,用以抵挡洪水对堤基泥土的直接冲击。洪水期过后水位下降,很多石头就在岸边露出来。)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呈仰靠姿势。从江面刮过来的风将秀发和衣服紧紧贴在她的身上,那优美的曲线若隐若现。火烧云映红了夏怡漂亮的脸蛋,她若有所思紧锁双眉一直注视着水天相连的地方……。刘玉婕穿一身灰色工装,双手抱膝坐在夏怡对面的石头上,很有工人阶级气魄。她的胸本来就长得很丰满,现在眼睛、嘴巴全都在笑,好一幅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豪情。夏怡和刘玉婕是邻居,并且同初中,同‘纺训班’相同的命运使她们成为好朋友,与夏怡不同的是刘玉婕有一张很甜,很讨人喜欢的嘴巴。认长相,刘玉婕属于杨贵妃式的美人。在‘纺训班’刘玉婕学机电专业,现在,她与朱清民分配在同一个单位。刘玉婕早朱清民两天报道,被安排在铣床上工作。当时,铣工在机械行业是受人羡慕的工种,技术性强,涉及计算多,又不像车工那么累。关键是,刘玉婕的师傅是个满头天生卷发的美男子,每天跟这样的男生在一起干活,她感到心旷神怡。今天刚吃完晚饭,夏怡就出现在她的家门口,家里人跟夏怡熟,见夏怡到来又是让座又是沏茶,夏怡谢绝说:“不必为我沏茶,整天呆在厂里人都快生霉了,约玉婕到江边走走,散散心。”刘玉婕请她稍等,自己进里屋很快换好衣服,随后,俩个人一同来到长江边。夏怡是个文静、稳重的女孩,但是,只要与刘玉婕在一起,她就有说有笑。下厂当工人之后,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按说也没有多长时间,刘玉婕感觉夏怡像变了个人。一路走来,她试探着提起各种话题,夏怡总是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坐在长江边十分钟了,夏怡还是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刘玉婕有些忍耐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心事重重的?”夏怡像似从梦中醒来,悻悻地说:“你知道我现在干的什么工作?……每天上班看四台织机,一支管纱可以织五分钟,一小时一台织机需要用12支纱管(即装梭12次),每班除去吃饭半小时,还有七个半小时我就在织毛巾,七个半小时内四台织机共需要装梭、换梭360次,然后我下班。早、中、晚三班倒天天如此。干这种工作根本不需要文化!我的事业在那里?!”刘玉婕总算找到了夏怡的‘病因’。下厂正式当工人之后,刘玉婕应该算幸运。她得到了一个好工种,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每天她总感觉八小时过得太快不够用。像夏怡这样熬时间数着纱管盼下班,她根本没有体会。她知道夏怡各方面都要强,现在干挡车工的确是委屈她了。思来想去,怎样说才能够安慰夏怡呢?不错,刘玉婕的长项就是嘴甜会说话,今天还真需要动点脑筋。对,咱不谈工作谈生活,刘玉婕巧妙地把话题引开,逗夏怡开心:“哎哟,这点小事你还放心上?你长得这么漂亮,将来找一个官二代好婆家,帮你换个工作单位,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一招果然有效,夏怡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绯红,难为情地笑起来,瞬间又赌气似的反对:“我才不想靠婆家!坚持自立、自强,做人才有尊严!”刘玉婕紧盯着夏怡从头看到脚,除了美还是美,她确实被夏怡的美丽打动了:“你看你这样仰坐着像一条美人鱼,我要是男生马上就会被你迷住!”听到恭维话,夏怡像吃了蜜糖,甜得喜笑颜开。刘玉婕找对了谈话方向,便继续进攻:“听说你与朱清民关系不错?”说到朱清民夏怡的眼神明显发生变化,嗫嚅着解释:“我们都喜欢看书,所以比较谈得来。”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刘玉婕心想:有戏。其实,刘玉婕并没有听到什么。只是,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朱清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很认真,便悄悄地走过去同他开玩笑;一把从朱清民手中夺过书来:“好书吧,借我看看!”朱清民被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定眼看清刘玉婕,想都没想就说:“夏怡限我看三天,没有时间给你看了。”刘玉婕本来就只是开个玩笑,见朱清民着急,顺手将书还给他。但是,夏怡的书不是谁想借就能够借得到的,她把此事记在心中,今天可是派上了用场。只要乘胜追击,定能套出更多的话来。刘玉婕心里想着,嘴里又跟出一句:“怎么谈得来,讲给我听听。”夏怡哪是她的对手,被逼出个大红脸,剩下的就只有招架之力了:“就是对书中的情节、看法和观点一致……也就是读后感。”说话间发现刘玉婕正在狡黠地讪笑,她迅速把视线移开,笨拙地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我们真的没什么。”刘玉婕哈哈大笑,半风趣半认真地说:“朱清民人倒是不错!不但字写得好,还能拉能唱,不抽烟不喝酒,很逗女孩子喜欢哦!不过,他属于少年老成,老是摆出一副清高模样,也遭到某些人的非议。如果他对你有意思,可得抓紧点!……”夏怡本来就不是能够随便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刘玉婕的话太多反而使她镇静下来,立刻恢复了一贯的矜持,不屑地说:“我还小,除了借书我和他之间没有其它关系,我也没有感觉人家对我有什么意思。从分配到工厂上班后,我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我这里还带了一本书,请你帮忙转交。”说完夏怡把手边的书《叶尔绍夫兄弟》递给刘玉婕。刘玉婕了解夏怡,她认真起来就不能再与她打哈哈了。但是,又不想就此认输,接过书来指着夏怡挖苦:“你看,我就知道你有事!不然,你哪有闲功夫约我到江边聊天。”夏怡真的生气了:“哪里呀,我真是心情不好,找你就是想倾吐……朋友之间的释放。你今天却老拿我开心。”说完好像真生了气,把目光转移到灰蒙蒙的江面上。
天完全黑下来,月亮从乌云缝隙中探出脸来,江面依然模糊不清。航标灯间歇地闪烁,孤伶伶地依偎在江水的波涛中忽上忽下地摇晃。上游有一艘客轮顺流而下,夏怡一直盯着它,船体的轮廓逐渐变大。她在心里数数,客轮主甲板以上有4层,客舱的灯全亮着,映得船体晶莹剔透。刘玉婕半天不吭声,夏怡开始反思:刚才的态度是否有点过,这才转过头来找话说:“你说那艘客轮是‘江峡号’还是‘昆仑号’?”(当时,从上海到重庆的大客轮主要是这两艘船,因为它们排水量大,吃水量浅,在长江山峡的急流险滩中航行独占鳌头。)刘玉婕是不会与夏怡较真的,她不说话是给夏怡时间,等她思想慢慢转弯,现在,看来是转过来了。刘玉婕连忙接过话题:“昆仑号!”夏怡摇头反对:“不像,我认为是‘江峡号’”刘玉婕:“你敢打赌?”夏怡:“赌什么?”刘玉婕:“刮鼻子!”两人同时站起来,夏怡手指石头上放的书说:“别忘记了书。”刘玉婕伸了一下舌头,弯腰把书拾起来夹在腋下。夏怡迎上去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俩人依偎在一起。客轮离岸越来越近,船顶灯箱上《东方红号》的字样也越来越清晰,刘玉婕抢先叫起来:“哈哈,我们都说错了,是‘东方红号’”夏怡纠正说:“‘东方红号’就是‘江峡号’,因为 1958年3月30日主席乘坐此船视察长江三峡,所以,前不久才更名为‘东方红号’”刘玉婕狡辩说:“怎么能证明你说的是正确的?不算,我不相信!”
呜呜……长长的汽笛声凌空响起,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轮船开始减速,旅客们纷纷从船舱内走出来,依附在船舷的护栏上观看码头和城市的灯火。由于乘客都站在靠岸的一边,船体因失重向岸的方向倾斜。夏怡自言自语地说:“人都跑到这边来,船倾斜得好厉害,太危险了……”《东方红号》船头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划破夜空,对准停靠码头的趸船。轮船迎着光柱向码头驶去,激起一米来高的排浪。夏怡赶紧抓住刘玉婕的手回头往高处跑,回头看刚才她们坐的地方正在一次又一次地被大浪冲刷。一阵大风从江面刮过来,夏怡打了个寒颤,天空乌云滚滚,月亮完全被乌云遮住。夏怡喃喃地说:“变天了,咱们回家吧!”在挽刘玉婕胳膊时,又看见那腋下夹的书,再次嘱咐说:“告诉朱清民,书可以慢慢看,不赶时间。”刘玉婕睁大那双杏仁眼,盯得夏怡不敢抬头,然后,呵呵一笑,揶揄道:“知道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