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山路是S 市最繁华的街道,全长不到两公里,S 市大一点的商铺都集中在这条路上。说是繁华,当时,除了大批判专栏,其它也没什么抓人眼球的地方。并且晚饭过后,商店差不多都要关门。朱清民的家离中山路步行不到十分钟路程,一支烟的工夫就到达中山路最热闹的地段——鲁艺街南口。鲁艺街是S市文工团剧团所在地。朱清民在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临街的那面墙前看大字报,它是“鲁艺造反兵团”刚刚转抄出来的。朱清民挤进人群,抬头看到大标题:《***叛国投敌的经过》他在心里一震,赶忙找到一处有利的位置站稳往下看。文章中说:***在中央音乐学院被看押期间不思悔改,1966年11月28日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外广播序曲由《思乡曲》改为《东方红》之后,彻底绝望……。1967年元月15日夜晚,在广州黄埔乘新港渔轮修配厂的2号轮偷渡,16日到达九龙海滩,然后,在亲戚的帮助下转道美国。看完大字报,朱清民在心中早已惋惜不已;一位著名小提琴家为何要叛国?他感到不可思议,转过身来往人群外挤,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的侧后面。“王筱琳?!”朱清民有些意外。王筱琳很平静,很自然:“早就看见你了。”“看完了?走吧!”朱清民提议说,俩人一起挤出人群。想到前几天在自己家门口发生的事情,朱清民还有些尴尬,无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也喜欢……看大字报?”王筱琳没有立刻回答。没听见声音,朱清民偷偷瞅了她一眼,王筱琳那对没睡醒的眼睛正盯着他,他立刻把头扭向一边。尔后,才听见王筱琳说:“没什么事……瞎逛逛。”不知何故,朱清民突然感觉心跳加快,脑子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话来:“我也是……要不,咱们去纺织局吧?”“好啊!”王筱琳热情、积极地响应。让朱清民已经跳到喉头的心沉下去了许多。从鲁艺街往东走过两个街口到达春秋西路,这段路约长400米,是中山路的中心地段。S市人说逛街,多指这条街。朱清民平生第一次和一位女同学单独逛街,又是在市中心地段,难免碰到熟人,所以表现得十分拘谨。虽说是并排行走,他们之间至少保有一尺左右的距离,而且谁也不知如何开头说话。照这样下去走到下一条街口,她该提出:我想回家!朱清民在心里想着,头上渗出汗珠来,何许是急中生智,朱清民终于找出开头话:“你说***为何非得叛国投敌呢?”这问题让王筱琳的表情由天真无邪变成激愤,并十分肯定地说:“人家本来就是从欧洲回来的,不爱国能回国?什么叛国?肯定是把人家整得太苦!我要是有办法,也把我父亲弄出去。”朱清民诧异地睨视了一眼,她的脸因激动而变得通红。顷刻间,朱清民发现了她与夏怡之间的区别;对家庭出生带来的政治歧视,夏怡和朱清民表现出的是自卑和挣扎,而王筱琳表现的是不满和抗争。由于这种差别促成朱清民与夏怡交往从不心跳,而面对王筱琳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心跳。当王筱琳发现朱清民异样的目光,马上收敛起来:“对不起,刚才我有点激动。你知道,我父亲是画家,早在大学读书时就参加了***领导的学生运动。进城时S市后来的市委书记官衔还排在父亲后面,他却潜心自己的专业。50年代初,他的油画在全省比赛获一奖。1957年被打成you pai,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就接踵而来,每次政治运动都拿他当运动员。你们在我家看到的那些画,都是他利用休息时间在煤油灯下偷偷画的。十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而且是年轻、成熟、最珍贵的年华。”朱清民算开了眼界,亲耳听到一个女儿为自己you pai分子的爸爸鸣不平。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朱清民随波逐流,他蔑视过you pai分子,就像别人因家庭出生而蔑视他,他在自卑的同时又以火红的政治标准去蔑视他人。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可悲!徐芳智认为王筱琳气质过人,朱清民想:他说的气质是否包含嫉恶如仇和不屈不饶的精神?往深想,王筱琳能在自己面前坦诚肺腑之言,说明她把自己视为知己。瞬间,他俩并行的距离拉近了,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交谈中不知不觉走近春秋西路,此刻,一位女同学迎面走过来。王筱琳以女孩子特有的敏锐眼光先发现了这位同学,像似自言自语:“王琪玲……”朱清民闻声注目,看见迎面走来的女同学,她一脸的讪笑正看着他们。朱清民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欲上前作解释,可那位女同学却迅速转身逃跑。霎那间,朱清民像做过什么错事,倍感烦躁不安。王筱琳开始也有点儿窘,但她很快就调整好情绪:“随她怎么想好了!”她泰然的态度对朱清民起到鼓励作用:人家女孩子不怕,你还怕什么?两人继续往东走,前面路口向左拐,就是春秋西路,此路向北直通中山公园。春秋西路的对面还有一条春秋东路,两条路的中间隔着一条春秋河。春秋河北端绕过中山公园,水系便四通八达。解放前S市周边的粮食和农副产品就通过水路从春秋河运往S市中心交易。两人一块走上春秋西路,晚霞已经散尽,晚风轻拂给行人增加了几分清凉。‘上玄月’从乌云缝中露出脸来,虽说是半圆,却很明亮。相比之下春秋西路显得热闹,灯火辉煌,而河对岸的春秋东路则冷清,萧条。去纺织局在春秋桥西向左转弯。去纺织局干什么呢?朱清民在心里问自己。中山公园这时候最清静,黑灯瞎火的又不怕别人看见,但他没有勇气说出口,当心王筱琳怀疑他居心叵测。经过短暂的沉默,王筱琳先开了口:“你在厂里忙什么?”这问题问到朱清民的痛处,他有些沮丧:“无所是事,前几天派我到医院照顾一位病人,上海师傅,家不在S市。”
“为什么派你去?”
“还没有给我安排机床,大闲人一个。不过,如果我不去医院,那天就得跟造反派去搞武斗。”朱清民把前几天发生在厂里的事情详细地给她讲了一遍,王筱琳说:“这样也好,哪怕打杂也不与武斗沾边!咱们这些人就该像我父亲一样,多学点东西装在脑子里,忘不掉偷不走,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你们一中有个教美术的熊老师,是吧?他经常到我家向父亲求教,可悲的是,白天他从来不去,总是夜晚偷着去,捏手捏脚地走到父亲房间的窗户下,轻声叫门:‘王老师,王老师…… ’生怕被别人听见。随后,父亲就要我们(姊妹)去给他开门(那是一间老房屋子,里面住着四户人家),我们把门一开,他便一溜烟地钻进父亲的房间。有一次,我当着他的面说:‘怕别人看见受牵连,以后就不要来了!’熊老师装大耳朵,依然我行我素。”朱清民又一次体验到王筱琳泼辣的一面,他似乎很喜欢这种泼辣和叛逆性格。它有别于小市民的专横跋扈,而是以独特见解和自信为前提,不畏权势的当机立断。朱清民开心得呵呵大笑,连连赞扬:“你真痛快!……不过,在中国像熊老师这样的人应该不算坏人,因为他不害人,而只是自我保护。他教我学过一年素描,后来,在萧老师的干预下,他再也没敢叫我去学画。我感觉他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王筱琳很敏感:“萧老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与你过不去?”朱清民陷入痛苦地回忆:“他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留校教书,是我们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首次在课堂上见面,就自我介绍:‘在反右那年我的几个同学被打成you pai,成为人民的敌人,而我就在那时候光荣地加入了……。’他一直认为我属于家庭出生不好,又未能教育好的子女,总想方设法打击我……”王筱琳的脸上露出轻蔑的冷笑:“又是个踩在别人肩上往上爬的家伙!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就是个政治投机商;毕业前填学生登记表,同学们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填写,他唯独在我的课桌前晃来晃去,不就是监督我吗?我重重地在‘家庭出生’栏的后边写下:‘历史***’五个字,他才满意地走开。”朱清民满心狐疑:“你父亲不就是you pai?怎么成‘历史***’了?”王筱琳表情冷漠,不屑一顾地回答:“you pai也好,历史***也好,反正在人们眼里都不是好东西,我往最恶毒最坏的填写,让他(指老师)满意,让他快点滚开!”有共同语言就有谈话的基础,与王筱琳在一起说话,朱清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开心、放松和兴奋。他们边走边聊路程显得特别短,不一会就来到春秋桥西,向左转是‘旅寄坊’路,纺织局就坐落在这条路上。
半个多月没有到这里来,今天纺织局周边显得特别黑,如果没有月光会伸手不见五指。“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旅寄坊’吗?”朱清民神秘地问。S市第二中学是王筱琳的母校,就在附近。按说她应该知道‘旅寄坊’路名的来历,可她却摇了摇头:“我父母不是本地人,当地的情况连他们都不清楚,我也没听说过。”朱清民更神秘了:“我也是听祖姥姥讲的:清末民初有许多外埠商人在S市经商,遇到突然死亡尸体一时无法运回老家,就买一口棺材把尸体装好封存起来先寄放到这里,等找到合适的船只,再把装有尸体的棺材运回老家。时间一长大家就习惯地称这地方为‘旅寄坊’,解放后这条路被正式命名为‘旅寄坊路’” 不知朱清民是触景生情还是无话找话,此刻讲出这么个典故来。王筱琳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他靠近,口里还在嘀咕:“今天这里怎么一盏路灯都没有?” “现在很多小巷子里都没有路灯,灯泡坏了没人管换。” 朱清民说。
黑暗令人汗毛悚然,若不是远处的高音喇叭狂呼乱叫,或造反兵团探照灯的光柱来回扫射,还真当心这里闹鬼。朱清民在心里想着,没好意思说出口。走近纺织局大门,院子里阴森森的;参差不齐的树木在灰暗的月光下随风摇嘎,浓郁的树影像怪兽、像恶魔张牙舞爪若隐若现。目睹眼前的情景,朱清民压低声音问王筱琳:“还进去吗”“没必要……,我们回去吧。”王筱琳小声说。“那好,我送你,咱们从小路走近一些。”朱清民害怕再次碰上熟人,试探地征求意见。“也好,可我从没走过那条小路,你带路。”王筱琳说话时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皓齿在月光下闪烁出珍珠般的光泽,朱清民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像似对自己说:她并非一只丑小鸭。
在纺织局大门正对面5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条窄得只能供一个人通过的巷子,为抄近路朱清民经常走这里。今天他带头王筱琳紧跟其后,小巷里没有路灯,连月亮的光都照射不进来,巷内一片漆黑。他俩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往前走,两分钟之后才听见朱清民说:“终于走出来了!”哪知声音惊动了一只猫,突兀从他们之间窜出来,“啊!……”王筱琳惊叫一声,扬起了胳膊。与此同时朱清民急转身,伸手去扶她的胳膊,王筱琳迅速闪开,他没扶到人家,心跳却加快了。“对不起,我是怕你摔倒。”朱清民委屈地解释。“哦,没事,一只猫跑过去了……”王筱琳有些不过意,一边为刚才的动作解释,一边快步走出阴影。
农历3月夜间气温偏凉,朱清民却浑身是汗,为打破沉默他找到新话题:“五一节佟大川邀请我们到他家里玩,你去吗?”王筱琳有些心不在焉:“去…。你呢?”
“去,不过我从没去过他家,还不知他住那儿。”
“我知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王筱琳回答。
“我们在哪里见面?”
“……就鲁艺街南口吧,佟大川的家离哪儿不远,你我都方便。”
“老地方见?”朱清民憋足地幽默了一句。
乌云遮住了月亮,风越刮越大,看样子是要变天。他们加快脚步走出惠工街,走进文庙巷,王筱琳突然站住:“快下雨了,你从这里回家近,再陪我往前走,你该淋雨了。”朱清民不放心:“小巷子里不安全,还是我送吧!”不知王筱琳是客气还是害怕被人看见,坚持自己回家,朱清民拗不过:“那我就站在这里,你先走,等你走出这条巷子我再离开。”王筱琳高兴地说:“行!我先走了。”朱清民站在路灯下,目送她消失在又窄又长的小巷尽头。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煤油灯下帮同事裁剪衣服。弟弟可能是太辛苦,加班回来匆匆忙忙洗完澡,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见朱清回来,母亲又开始嘀咕:“今天做的饭菜都剩下了……。”朱清民刚与王筱琳分开情绪很好,为安抚母亲他盛了一碗饭狼吞虎咽地吃完。母亲还在收拾碗筷,他就去洗漱,然后上床睡觉。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夏怡和王筱琳的影相交替叠映在他的脑海中,我喜欢她们吗?……她们喜欢我吗?喜欢是爱情吗?不,不,我还小,我还一事无成,我一定要和她们保持距离,最好能够与他们保持普通朋友关系,我不能早恋!拿定主意,睡意慢慢袭来……。朱清民真是太年轻,他不懂;男女之间感情的发展,是不可能以他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他所谓的主意,后来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