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终于亮了,而且天很高很蓝。朱清民起床漱洗,从窗户中看见投递员将一摞报纸模样的东西,从篱笆外扔到花园的草坪上。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打开大门来到花园。从草坪上拣起一摞报纸来仔细看,惊喜地发现是当天中文版的《星洲日报》。朱亲民从心里感谢史家老板的仔细,连报纸都帮他们考虑到了。虽然是繁体中文,但在异国他乡,能看到中文就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小潘已经洗漱完毕,朱清民赶紧向他打听:“昨晚睡得怎样?”小潘:“很早就醒了,不知哪里在放哀乐?”朱清民:“听起来很恐怖……我们搬到一个房间住吧?这地方夜晚太阴森。”小潘:“好啊,昨晚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就搬!”
等搬完床铺,史先生已经开车过来,接他们出去吃早饭。看见朱清民和小潘住进了同一个房间,有些奇怪:“特意为你们租了一间大房子,一人住一间,互相不干扰,何必两人挤在一起住呢?”朱清民告诉史先生,害怕听到大清早的声音,史先生笑起来:“你听到的是回教唸古兰经,早晨4点多钟唸第一次,9点,12点,下午3点,6点,最后一次是晚上9点,每天唸六次。唸经时,采用扩音机加高音喇叭直接传播。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全面覆盖。马来西亚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唸古兰经。”朱清民惊愕地:“啊?……上班时怎么办?”史先生淡定地:“……也得停下来。每天有三次在上班时间内,很耽误工作。所以,华人不愿意顾马来人干活,但国家有规定:企业开业,马来人必须占到规定的比例,否则,不发营业职照。”
‘亚依淡’镇有很多小餐馆,早、中餐基本在镇上的餐馆里吃。华人之间很团结,他们组织各种商会活动,来维护华人的利益。即使吃饭这种小事,也会考虑互相照顾;决不老是在一家餐馆吃,而是街头街尾轮换着吃。每一家餐馆,都显得十分热情周到。在保持传统风味的前提下,又结合进来不少本土或西方的饮食特色。晚上一餐一般比较奢侈;下班后老板首先把他们送回住处洗澡更衣,老板自己回家做同样的事情。然后,开车接他们到几十上百公里外的县城,或其它小城镇吃晚饭。如果是周末,吃完晚饭还要安排他们到夜总会唱歌、看电影或其它表演。
史先生的工厂位于一片灌木丛的荒地之中。汽车接近工厂大门时,朱清民看见了一条鳄鱼之类的爬行动物从公路上跑进了灌木丛。厂房刚建成不久,与其说是厂房不如说是仓库。因为,它没有作为厂房需要的窗户采光、通风,也没有正规安装机器所需要的空间或高度。走进厂房,里面果真堆放着老板做生意进、出的货物。有几个马来人正在工作,他们的到来对工人没有产生丝毫影响。指导安装调试,在这种环境和条件中,显然是一句空话!第一次出国没有经验。按朱清民的想法,指导安装调试;就是有人具体实施,关键时候把把关。现场的情况是,史先生将自己的妹夫洪先生留下配合之后,一切只能自己动手。进出口公司应该明白,指导安装调试与安装调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显然,后者的工作量大,劳动强度大,劳务费不可能与前者一样。付前者的劳务费,干后者的活,便是当时进出口公司的生财之道。
设备开箱后,王峰从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这里不行,那里不好。当然,他仅能说些外观上的毛病,其实,机器的内在质量问题更大。但他不懂,说不上来。三人一起出国,从一开始王峰就以救世主的身份进入角色。朱清民作为技术负责人,安装计划理应由他决定,可是,小潘提出:“朱工,干脆我俩分工;你安装WASTE机,我安装OPEN机,你连接电器柜时,我再去安装CUT机。”搞单干?这是考验我,还是怕吃亏?朱清民感觉小潘耍小心眼,不过,他立刻答应了:“没问题……控制线、电缆线在机器到位之前就得预埋好,你自己放线?”小潘:“这……在棉纺厂安装时,从来没要我预埋电线!”朱清民:“那是因为人家在你们去之前,就按说明书要求埋好电缆。这里得从零开始。”朱清民感觉可笑,本来就只来了两个人;砌地脚基础,预埋电缆线、设备安装调试、还包括试生产,总共就一个月时间,怎么可以搞单干?
WASTE机开箱后,除杂斗的上方被重物砸了一个大凹坑。王峰又开始没完没了,说包装不合格,小厂的修配作风。李永利的嘱咐总是提醒朱清民:一定要与进出口公司搞好关系。所以,朱亲民只能解释,并向王峰保证:我负责用手工把它敲过来,王峰才停止嘀咕。WASTE机开始做地脚,请来的泥瓦工看不懂图。朱清民只能在泥地上先做一个基础坑的小样,让泥瓦工依葫芦画瓢;照着放大砌。在等地基干的过程中,抽时间预埋三台机器的电缆线和控制线。小潘准备安装OPEN机时出了问题;布袋吸尘器支撑架高于车间顶棚,无法安装。通过现场测量,朱清民决定不使用支撑架。直接把滤尘装置固定在车间的承重墙上。潘喜赋表示反对:如果这样,安装主机无法定位。朱清民不屑地:“现在只能这样了!照我说的做,主机定位我来干。”在安装过程中,以滤尘器定位主机的办法,比原来以主机定位滤尘器,让小潘做起来感觉更为简单、省事。
CUT机安装主要是现场磨刀,小潘没有干过。这是他第一次安装CUT机,还得向朱清民求教。尽管朱清民干活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但还是与王峰发生了一次正面冲突,事情发生在到马来西亚的一周之后……。
周末,史老板觉得大家干了一周很辛苦。星期日,史先生和妹夫开车,带三人到华人办的一所山庄玩了一天。晚上又开车到80公里外的县城唱歌,还给每人派了一位小姐。朱清民坚决不要,王峰则把他的举动看作:土老鳖。其实,那些女人也就是赔在身边坐一会,讲讲话。当然,如果你想在她们身上摸摸捏捏,也是充许的。她们则会点一些高档酒水,让你掏腰包;人头马、马爹利都敢要。朱清民亲眼看见,每隔一会儿就有吧台小姐拿着银盘过来收费,史先生将一叠一叠的马币放到银盘中。
在国内,当时候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这两样朱清民都不沾,或者说没有时间沾;他的时间全被学习、考试,拿文凭占了。1990年熊厂长号召:全厂中层干部,必须学会跳舞。朱清民被逼上梁山,跳过一阵舞。但他很挑剔,要选自己了解的女人。在国外,谁知道那些女人身上有没有艾滋病?那天晚上,其他人玩得很尽性,只有朱清民囔囔:我要睡觉。在回‘亚依淡’的汽车上,朱清民竟然睡着了。史先生不懂:“朱先生在家,很早就睡觉吗?”朱清民装睡,没有搭理;在家里,如果他不学习,的确是睡得很早。胡佳男就是个早睡早起的人,一家人都受胡佳男的影响。见朱清民没搭话,史先生转向王峰:“王先生在家,睡得晚吗?”王峰藐视性的语言,极具针对*****在大城市,一般夜生活比较丰富,夜晚,想睡早都难。小城市人,晚上没地方去,只好在家里睡觉。”听了王峰的话,朱清民恍然大悟,原来相处十来天,王峰自以为是,就是因为我们来自小城市小工厂!你牛什么?再怎么说,我们生产了产品,你们才有机会从中赚钱。而且你们赚的钱,比我们的利润高得多。不是你们比我们聪明,是国家的进出口政策规定;设备出口只能你们做。但是,现在不是搞市场经济么?将来我们完全可以找其它公司,甚至自己做出口,看谁来养活你们?
第二天星期一,OPEN机开箱,王峰又来劲了:“看你们生产的什么东西?完全没有质量概念!”朱清民明白,不仅自己厂的产品质量说不起话,即使是纺织部直属大厂,打起质量官司来,谁又说得起话?要揪辫子还不容易。所以,他走到王峰跟前,赔礼检讨:“质量是有问题,我一定把你的意见带回去。你若不放心,可以写个‘备忘录’你签字我也签字……但是,最好不要当着外国人的面,说这里不行那里不行。”王峰作为官商,并不介意当着外国人的面说事。他明白:自己不干活,只有挑刺对方,才能体现来马来西亚的价值。于是大声囔起来:“怎么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质量不好还怕丢人?!”朱清民还想解释:“你应该知道,现在企业的领导不好当。工人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太挑剔就没人愿意干活了!”王峰得理不让人:“工厂的质量,就是你们这帮管理干部太迁就搞糟的!你们把人家北京‘切诺基’学学,不合格就砸!再看看人家‘拉罗奇’的产品质量,你们做的什么东西?!”实际上,从王峰开始说质量问题,洪先生就一直竖起耳朵在听。随着语言越来越尖锐,洪先生索性跟在他们身边,企图听出个丁、丑、寅、卯来。朱清民感觉:不能再软弱下去了!既然对方这么不留情面,迁就只会助长他更加骄横!想到此,朱清民突然把手中的工具往地上一摔,发起威来:“我们做的是北京吉普,不是切诺基!拉罗奇质量是好,一套机器卖40万美金,你卖这套设备才给我们14万人民币,一份钱一份货!既然拉罗奇的机器这么好,当初,你带人在北京看机器时就应该知道差距,怎么不买拉罗奇的设备,买我们的产品呢?”王峰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他这么会挑剔,那也是久经沙场的。不过,朱清民刚才提到14万,可是拿到了他的七寸!他明显犹豫一瞬,马上转变话题:“你还有理了?WASTE机砸成这个样子,包装箱设计不合理嘛!”朱清民变得寸步不让:“WASTE机砸成这个样子,关我屁事!如果箱子砸散了,你说设计有问题,还情由可言。现在,是箱子上面砸了一个窟洞,其它地方却完好无损,凭什么说设计有问题?你根本不懂设计标准!这是你们的责任,是你们从天津发运时野蛮装卸造成的!是你们监管不力!我告诉你,原来我答应修。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它不是我的责任!我还不修了!”朱清民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王峰哑口无言。他没有料到,这个小城市来的乡巴佬如此能说会道。或是朱清民说不修了,将他制服。他明显软下来,说话底气明显不足:“你答应过修的!”朱清民立刻意识到他软了。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必须把他制服,免得他没事找事。“那是原来,现在我不修了。人家付给我们每人800 美金劳务费,你们才给我们50 美金,我给你修个屁!”王峰更加着急:“劳务费是公司规定的,不是对你个人。”朱清民不屑地:“别拿公司忽悠人,翻什么老黄历!今后,我们可以找广东进出口公司做代理,人家给我们的条件比你们优惠得多!”王峰当然知道,目前出口垄断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他彻底地败下阵来。洪先生听了半天,心中已经有数,而且感觉到;朱清民丢下不管,对自己不利,立刻出面调解:“朱先生,我们对你们的产品没有意见。只要能够使用,外观我们不讲究。如果这次我们用得好,很可能我们还要买。到时候,我们直接找你们合作。”朱清民知道老板是要稳住他,才调他的胃口。但他不会把对王峰的怨恨转嫁到客户头上。现在,他只是想让王峰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让王峰学会尊重人。为此,朱清民对洪先生说:“王峰今天必须对我有个说法,他不把问题说清楚,我肯定不会白干。”洪先生转身单独找王峰谈,劝他主动与朱清民交换意见。王峰不敢得罪客户,因为,还有20%的余款没有拿到手。他跟到马来西亚的主要任务,就是为了拿余款。因此,王峰不得不低下架子,主动找朱清民解释:“刚才是我不够冷静,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今后,我会注意,有问题不再当着外国人的面说,我们背后交流。关于WASTE机损坏的问题,还得麻烦你修理。你们的劳务费,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最多可以加到80 美金,不过,还得给天津公司报告。如果你认可这个数,明天我就给公司打电话。”朱清民:“我们之间不仅是钱的问题。从初次见面开始,你就对我们爱理不理。认年龄我比你大,但是,我一直尊重你,并配合你工作。如果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就应当懂得互相尊重。”王峰:“我年轻,是我做得不好,今天你提醒了我,今后我一定会注意自己的态度。”王峰毕竟是大公司培养出来的人,当他在实际工作中碰钉子后,马上能够调整自己的行为。从那之后直到工作结束,王峰和朱清民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并且和谐相处。